喋血斩山二郎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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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廷武听了哈哈大笑,回身从扔在火堆边的捎马子里取出一把短刀。“大侄子!送你了,拔刀!不肯和她真打,就和三爹试试!”小国毓接刀,双眼顿时一亮,却不及细看。他一指伸出压在刀鞘上,免得脱鞘误伤,这才翻腕攻出。丁廷武大怒,“短刀攻击,必须有一种气吞万里如虎气势!亮刃!”小国毓依言拔刀,一手持短刀利刃,一手握刀鞘,弹身如霹雳闪电攻了上来。丁廷武退了一步,闪电般地轻松卸了侄子的招式,用肩把人撞了出去,提点道:“短刀攻杀,气势如视死如归,要有一种一去不复返的肃杀之气,好似疯虎下山!再来!”

转眼之间,叔侄俩斗了十余招,好似激流飞溅,变化无穷。招娣站在一边,双手不由自主跟着比划,心中暗恨自己女儿之身不能与三爹实战磨砺。她一刻也不敢分神,叔侄一招一式都暗暗记在心里。不多时,小国毓体力不支,丁廷武又是久经沙场,被连连抓住破绽,败倒摔在地上。

“不错不错!”丁廷武收手,他颇为满意地道:“若你们俩个联手,只怕三爹也未必轻易擒了去!眼下胶澳兵荒马乱,三爹不在家,也能安心些!”

三人回到火堆旁。小国毓细观短刀,爱不释手。招娣则借过三爹的枪,四处瞄准比划。枪口扫过另一拔人,立即引起对方的警觉。丁廷武见了,将招娣的枪口推开。捎马子里掉出一书,书中夹着几张纸,看上去似乎是几幅画。丁国毓擦了擦汗,把刀放在身边,伸手把那些画取在手中,并从怀中取出报纸递给三爹。

丁廷武大概看了看报纸,更显忧心忡忡。他见侄子扫了几眼,便把画放下,有点儿意外,问道:“看得懂吗?”

“这《时局图》,意在警示国人。”丁国毓把玩着手里的短刀,笑着回道:“占东三省,是一只熊,喻沙皇俄国;长江一带,是一只狗,喻英国;飞来分食的鹰,是喻美国。占山东的,定是喻德国。看上去有点像一条虫子或蛇,不过我觉得更像一只德国烤肠。”

《时局图》形象揭露了列强在甲午战争之后,对中国的瓜分态势。其中一幅其旁,还题诗曰:“沉沉酣睡我中华,哪知爱国即爱家!国民知醒宜今醒,莫待土分裂似瓜。”

丁廷武听了不疼不痒的话,盯着丁国毓的眼睛,低声道:“此作尽显中国被列强侵吞,时局危急,以唤四万万的中国人自醒!”

丁国毓笑着反问:“三爹是想问,侄儿见了《时局图》,怎能如此心平气和、无动于衷?”

丁廷武想了想,看着火堆里跳跃的火苗,缓缓地低声道:“德国在山东大修铁路,在一处发生多个鱼尾板被盗。德国铁路公司,担心影响铁路建设和运输安全,可能会发生列车出轨事故,就派人摧毁了附近的中国村庄。事实上,那些偷盗都是一些以前和现在的铁路工人干的。附近村民没有工具,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拧开鱼尾板的螺栓。”

夜色静寂。丁廷武咔地一声,把手上树枝撅断,投进火里。

“袁世凯与德国方面签订《铁路章程》和《矿务章程》,规定铁路施工沿途应多雇佣本地人。但是铁路公司从河南、直隶等地招募无业游民,不仅工资低廉,还经常克扣、解雇。这些人失业后,一部分人就当了强盗,经常在铁路上偷盗……强修铁路,伤及无辜,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丁廷武抬手握拳,用大拇指指着身后的另一拔人马,继续道:“地上躺着的那几位兄弟,就是以身赴死,抗德保土守护中国人的村庄家园,才受了重伤……”

“三爹是想说,四万万国人应该同仇敌忾,把洋人全部赶出中国吧!”小国毓把刀送入刀鞘,“目前来看,不太可能!其实,反过来看,德国人在山东修建铁路,也是一件好事!”

“你说什么?”丁廷武大怒,登时站起身来。

火堆边的丁廷武的兄弟们也静了下来,另一拔人马听了均是满面怒容,那个受伤的努力撑起身子,把刀柄握在手里。

“阴阳相生,事有好坏,分怎么看。”小国毓也站了起来,却是一点也不怕的样子。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加重了语气,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点,“若要我说,反过来看,德国人在山东修建铁路,也是一件好事!”

“你……”丁廷武气得血脉喷张,额角青筋暴起,举手要打。立刻被他的兄弟们拦住。丁廷武睚眦欲裂,如被激怒的狮虎。他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若再敢胡说……”几个兄弟连连道:“炮锤息怒!大侄子还小……”

丁国毓却也被激起了脾气,毫无惧色地大声道:“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联运国际铁路和国际航运,使山东内地与中国东部沿海地区联接欧美!这条铁路不仅促进了山东交通运输,也带动了青岛商业以及农业、工矿发展。不好么?”

丁廷武甩开众兄弟,气得点着侄子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是经常和德国人在一起厮混,受了洋人影响,便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德国建设胶济铁路,就是为了控制铁路沿线的大片土地和资源,夺取铁路所有地区的经济、政治和军事权益。”

“那又怎样?自古便是祸福相依,得失相随!《时局图》不过是绘在纸上的一幅画罢了!你们去山东铁路公司在青岛设立的铁路学校,听听机械制造和工程学;去德华书院上几堂商务技术课,再去德国人建的电厂船坞看看,那才叫真真切切的刺痛!西方科学技术先进,不应该学么?中国若甘于贫穷落后,那就活该挨打受欺负!”

“住口!你这个西崽!”另一拔人马中有人跳起来破口大骂。

“我是西崽?那请你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丁国毓被骂得心头火起,转身脱口怒道:“中国不能生产武器弹药,所有枪支,你们只能去偷去抢!中国没有机器设备,子弹用没了,枪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一根根烧火棍!中国没有钳焊电锻技术,你们枪械坏了就无法维修!我在你们面前是西崽!哼!让我来告诉你,你们在洋人的眼里是什么!”他用手指逐个点着那些人,一字一顿地道:“你们!不过是洋人枪炮下的一堆肉而已……”

丁国毓转回身来,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他身后一人无声无息地偷袭上来,面带除之而后快的怒容,挥刀横扫砍下。糟了!念娣见国毓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她脑子一片空白,人却身不由己地冲了出去。

习武之人甚是警觉,丁国毓对那些陌生人早有戒备,却不防被念娣不顾生死地扑上来。他怕念娣受伤,转身接住,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后背砸在地上,拼命一滚,把念娣护在怀里。刀锋带着森然寒意,贴着丁国毓的脊背和头皮掠了过去。

便在此时,猛听那群人为首之人纵声怪笑,有若枭鸣,极是刺耳。立时,又有几人提刀杀了过来。丁廷武心中生气,但毕竟是自己的侄子,国毓的话虽不中听,但句句在理。丁廷武一声怒吼迎了上去,护住念娣和侄子。

虽不是同一路人马,但都为抗击侵略出生入死,丁廷武连消带卸,手下留着分寸。但他发现对方出手狠辣,决不是出手教训,好叫国毓吃点苦头,不敢再胡言乱语。这些人刚刚死里逃生,又被国毓出言奚落,每一刀都是直奔要害,招招均是杀气腾腾取其性命。

丁廷武的兄弟也上前帮忙,双方立时陷入混战。个个都经历过洋人的枪林弹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出手就是搏命的架势。转瞬之间,双方均有人挂彩。

丁廷武连出重手退敌,横刀拦住自己的兄弟,高声喝道:“住手!国毓说得没错!若我们有枪有弹,哪能死那么多兄弟?”

对方置若罔闻,为首癫狂挥刀不止,喋喋怪吼怒道:“宰了这个西崽,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丁国毓挽起刀花,护住念娣。招娣双手一刀一枪,她寻找时机,想把枪送过去。远远见一刀劈下,招娣急叫:“留神!”国毓猛力举刀背迎了上去,才救了念娣性命。丁廷武等人见对方招数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时之间,双方均舍命相斗。招娣再无顾忌,抬手举枪,扣动扳机“咔”地一声,枪却未响。霎时之间,几柄刀砍过来,招娣连遇险招,人已经冲到姐姐和国毓身边。二人会合,丁国毓一声怒吼,拼命架开,招娣趁机飞身跃起,枪柄狠狠地砸了下去。

丁国毓顺势夺枪在手,招招拼命逼退数人,身体不退反进,用枪顶住那人的头颅,大声喝道:“住手!”

为首之人头上被砸得汩汩冒血,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尽管如此,被枪指着头,他还是定住身形,大声道:“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若有弹,在洋人军队面前,我们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以至于你们听不得真话,要拿我撒气泄火!”见他停手,丁国毓主动后撤了一步,冷声一笑道:“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倡导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你不知道么?师夷是手段,制夷是目的!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

为首之人呆了一下,如同泄了气的气鼓子鱼一般。终于长叹一声,神色颓然地垂下了手中的兵器,道:“罢了,罢了!”

二郎神庙前,停止打斗,众人陷入久久的沉默。虫鸣声,风动枝叶沙沙声,夹着榉树之下那疯孩子断断续续的低声嚎叫。

丁廷武担心再生变故,送侄子和姐妹俩赶紧离开。招娣趁机上前拿走那把短刀。

目送三人离开,傅初二上前拍了拍丁廷武的肩膀,低叹道:“细想之下,大侄子的话不无道理。”

出了斩山。小国毓开口要刀,招娣哪肯归还。她正暗自窃喜趁乱取刀,见他索要,撒腿就跑。

念娣走得慢,丁国毓只好陪姐姐慢慢地走。念娣蕙质兰心,小事上经常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平时显得胆小怕事。刚刚经历刀枪生死,念娣没有哭,也没有被吓得瘫软在地,倒是出人意外。

丁国毓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一直以为你胆子小,从未习武,却敢冲上来救我!”

到了台东镇,小国毓过家门而不入,说去章家睡。念娣笑,也不去问。进院直奔厨房,见锅里熥着地瓜,便端了,又找了些小食儿,跟脚送去。

一进门,她听章老先生问国毓:“怎不回家去睡?”

“这不是想章老先生了么!”小国毓笑。

章老先生也笑,亲昵地问:“怕爷爷打你?”

小国毓早已饿了,见了吃食大喜。他想起爷爷追打三爹,撇嘴道:“爷爷老了,糊涂了!”

章老先生皱眉道:“诶!这话可不对呀!”

“又不是外孙说的!”小国毓脸上显得有些不高兴。他双手搁在桌子上,脸伏在上面,等着念娣给地瓜去皮。他又道:“台东镇上的街坊四邻,好多人背后都叫爷爷老糊涂!”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是老茶梗子的孙子!”章老先生放下手里的药书,道:“你也不想想,你三爹既然有心祝寿,为何不在你爷爷过寿当天回家?”

小国毓猛地坐了起来,“章老先生是说,三爹有意提前回家,故意让爷爷把他打出去?”

章老先生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心里琢磨,丁廷武提前回家,应该是怕寿辰当天徒生事非,坏了爹娘的兴致和心情。这对父子,就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父子默契配合,在台东镇当众上演了一出苦肉戏。这戏背后的无奈、苦楚与凄凉,又岂是一个孩子能体会的?

章老先生“嗯”了一声,也接过剥好了皮的黄瓤小地瓜,咬了一小口,笑着问:“别人叫‘章老先生’,孙儿怎么也跟着叫?”

“爷爷不也这么称呼您么!”小国毓啃着地瓜,笑着回道:“国毓尊一声‘章老先生’,和爷爷一样,这里面有亲也有敬!”

祖孙二人,亲昵地灯下闲聊。念娣收了瓜皮,无声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回到丁家,念娣来到后院,轻推妹妹的房门,发现从里面栓上了。她只好轻敲,又低唤了几声。起先,招娣装睡,不想开门。见姐姐执意不走,只好开口赶她回家去睡。念娣猜知妹妹的心意,说国毓已经去章老先生家睡了,又说自己今日被吓坏了,怕做噩梦,央求要妹妹陪着。招娣这才开门。

姐妹俩躺下。念娣对短刀之事只字不提,只是柔声告诉枕边的妹妹,“若你与国毓为了一碗红豆沙大打出手,那么与国毓的友谊只值一碗红豆沙。如果为了一把刀和喜欢的人斤斤计较,你的喜欢和你喜欢的人,大概也就值一把刀的价钱。”

念娣不搭话,装已睡着了。她手里握着短刀,放在挨着姐姐的另一侧,又不放心地压在自己的身下,生怕被姐姐替国毓偷了去。

第二天,招娣醒来,发现姐姐早已经起了。摸刀还在,这才放心。她想了想,将短刀贴身藏好。打开房门,果然见丁国毓等在后院。

丁国毓听到门响,马上丢下石担子转身走来。他顾不得擦汗,伸出手笑着道:“玩儿够了吧!还我!”

招娣翻了翻眼睛,只作不懂。“什么?”

“刀!昨晚三爹送我的刀!”

招娣梗着脖子,得意地道:“没有!”

小国毓有些恼了,“你又要和我抢!那是三爹送我的,我看见你拿了!”

“那又怎样?”招娣爱极了那刀,打心底不想还。她故意摆出不讲理的架势,扬着下巴,得意地娇声笑道:“我是你媳妇,你的就是我的!三爹把刀送你,归我保管!”

小国毓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沉着脸,正色道:“不过是日间说笑罢了!既没过聘,也没摆酒席,我可从没说过你是我媳妇!把刀还来!”

招娣听了,顿时勃然大怒。她寒着脸,冷声回呛道:“我自幼便是国毓媳妇!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就不还!”

“我不想和你争!”小国毓面如寒冰,神色有些古怪,以极低的声音,厉声喝问:“我只问你一句!刀,还我,还是不还?”

招娣哪肯示弱。她上前一步,盯着国毓的眼睛,咬着银牙低声给与还击,连声道:“不还!我就是不还!”

“好!你很好!”说完,小国毓头也不回地走了。

招娣知道国毓和自己是一样的脾气,现在就算追上去求着给他,只怕也不会再要这刀了。抢刀成功!她自鸣得意,冲着小国毓的背影示威地拔出短刀。没想到,无意间用错了力道,拇指顶着猛一用力,却拔出一把筷子粗细的利刃。招娣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手中是一把柄内暗藏利刃的子母压衣刀。

招娣双眼一亮,心头更是大喜。她以指划过子刃,又轻触锋端,立即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招娣眼中,满是欢喜和骄矜。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刺痛感会伴随自己的一生。

此次争执,没有人看见,甚至也算不上激烈,却像这把锐利至极的子刃一样,暗藏进了招娣的生命里。

直到许多年后,招娣想起这次争执,都会刹那间勾起她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痛楚。一闭眼,她就能看到一个决绝的眼神和转身离去的背影。每每想起这些,再细思结果的根源,招娣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从未消失的隐隐刺痛感,就会立刻变成像被这冰冷尖利的暗刃又一次狠狠地刺中。那种尖锐的刺痛感,会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紧接就是一种如坠深渊的冰寒。

台东镇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却无法掩盖这把子母压衣刀散发出冰冷的杀气。一道银色的寒光,诡异地映在招娣的脸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