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的冷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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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清晨的薄雾,淡淡地笼罩在海泊河上。台东镇集市开始喧嚣起来,忙碌的商贩们支起篷布,一个个摊位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商品,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丁国毓刚刚离开章家,丁永一就来了。我就知道,你是早晚要来的!章老先生心中暗笑,脸上却依然是不理不睬的样子。丁永一进门之后,既不说话也不落座,直奔章老先生面前,伸出手来。
“老茶梗子啥时变成要饭的了?”章老先生故意一脸茫然不解地打哈哈,他道:“找你孙子?回了,脚前脚后的事!”
“装什么糊涂!赶紧还给我!”丁永一不想和亲家绕弯子。
章老先生装了一袋烟,不紧不慢地道:“你倒是说说清楚,我老药渣子是欠你钱财,还是欠你人情!”
丁永一没办法,只好把话挑明。“老药渣子!你若再不给,我可自己找了!”
“你找呗!”章老先生乐了,自顾在椅子上坐下,“老药渣子穷得叮当乱响,你爱拿啥拿啥!”他回身在椅子后面取出手杖来,悠然自得地道:“别拿我的棍棍就行!老药渣子进山采药,探个坑挑个蛇,累了拄着,用来还真挺顺手!”
丁永一刚要转身自己去找,见了手杖,瞪眼道:“快些还我!那是我儿给我的寿礼!”
章老先生却把手杖藏在身后。那天争孙子,章老先生在丁家狠狠地吃了个瘪,他是一个字也没忘。章老先生学着丁永一的口吻,不紧不慢地争讲道:“亲家莫非糊涂了?这棍棍是你儿子给你的寿礼,确实不假!可是廷武给你,是你自己不要,还给扔了!恰好扔在我老药渣子眼巴前儿!我老药渣子捡了,这棍棍儿自然就是我老药渣子的……”
“我那是迫不得已!”丁永一看出亲家有意为难,自己又是有求于人,只好抱拳软语解释说:“当时境遇尴尬,亲家也见了!廷武抗德,虽未被通缉,但咱们几家离台东镇警署这么近,怎敢让他回家过寿?我是假意把他打出门。台东镇集市上那么多围观之人,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我是故意扔给您的!”
这话立刻被章老先生当成了把柄。“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你是故意扔给我的!这么一扔,我这么一拾,不就是我的了么!”
“怎么成了你的?”丁永一急了,道:“我是怕被别人捡走,希望你老药渣子代为保管!”
见亲家着急,章老先生笑得更厉害了。他又学着丁永一那天的口气,频频摇头道:“已定之事,无需再论!孙儿跟你姓丁,这棍棍儿却没跟你姓丁!”
丁永一气坏了,指着亲家道:“你这老药渣子跟谁学得如此蛮不讲理!别以为我不知道,打老茶梗子让国毓当丁家掌事那天起,你就成心与我作对!任凭这边赔尽小心,你却得寸进尺,原来那些仁义厚道都是装的!那是我儿给我的寿礼,你是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
亲家二人争来抢去,互不相让。章老先生可算找到了出气的机会,边躲边提议,要么轮流用,要么把棍棍撅断了一人一半。章老先生明知丁永一不会同意,他不急不恼地笑,明言想要棍棍就得拿孙子来换。只把丁永一气得七窍生烟。最后,章老先生手里的棍棍,被硬生生地夺了回去。
手杖握在手里,丁永一感觉心里踏实多了,心绪也平和起来。这只崂山棍,比大拇指略粗,紫红色的表面光洁滑亮,温润如竹。它柔韧而有弹性。把手部位非鹿非鹤,化繁为简地修成了龙头龙嘴的形状,刀削之后用粗布精心打磨。手握上去,光而不滑,手感非常舒适。
物之珍,定是来自奇。
此物生长极其缓慢。平地沃土是长不出好崂山棍儿的,只能去石崮上、石头缝中寻找。若想完整地把杖材挖出来也不容易,有时光有锄镐还不行,得用上攀绳撬棍,有时甚至得爬上崖壁,用铁錾子一点一点地把石隙凿宽。
丁永一哼了亲家一声,把儿子的寿礼掖在自己的衣服里,扬长而去。他悄悄回到丁家,关上房门,在屋里拄着手杖来回走动。细闻那手杖,入鼻是一种驱蚊退蛇的特殊樟香味。
试过之后,手杖被丁永一藏了起来。
***
那日争执之后,国毓就像忘了招娣夺刀之事。两个孩子又一次陷入持续多日的冷战。
二人的关系,开始变得奇怪。招娣知道国毓耿耿于怀,国毓也知道招娣绝不会认错,双方都没有闷闷不乐,也没有再次因为这把刀发生争吵,更没有表现出爱理不理的样子。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两个孩子在家人面前依旧显得友好亲密,在小伙伴面前也有说有笑,但只要一剩下两个人就立刻互不理睬。
这种结果显然不符合招娣的意愿,国毓的冷漠,让她有一种疏离感。为此,她夜里把头藏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不过,她不打算认输。她认为,如果自己一次冷战认输,那么之后所有的冷战自己就都要让步。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哪怕心中再煎熬,也要装出云淡风轻、谈笑自如,目的就是逼国毓认输。
招娣倔强地命令自己,再难捱也要忍着。她不争吵,不喧闹,更不愿意首先挑起事端,去引来国毓的注意。招娣暗中观察,静静隐忍,把所有冷战的酸楚苦涩,都就着委屈的眼泪吞了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招娣的各种小情绪不断累积。她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姐姐念娣发现了危险的端倪,不断弥合,拼命创造各种机会,努力让弟妹和解。她发现在自己面前,国毓与招娣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自己一离开就又恢复冷战,谁也不打算息鼓偃旗。这一次冷战,似乎非常严重,她这个姐姐也显得无能为力。念娣只好尽量抽出时间,尽可能地多陪在弟弟妹妹身边。只要其中一个出门,念娣就请求带上自己,之后她再拉上另一个。
这一天,小国毓又去礼贤书院,念娣拉着招娣一起跟着去了。
礼贤书院在东南院划出一处校舍,用一堵墙分割后,增加了女学部。那是一所只有几名学生的小型女子学校,开始叫礼贤女学,后来改为美懿书院,由卫礼贤的妻子卫美懿负责。她的妹妹欣德帮助管理,并担任体育教师。看上去,她就是校长。念娣经常向怀孕的卫美懿请教德语,偶尔也会教这里的老师学习中国传统缝纫和刺绣,或是参加女校里惊险的“捉迷藏”游戏。
胶澳地区的女孩子,“裹小脚”的陋习普遍存在。新来女学生大多金莲小脚,在散步和体育课的时候非常不方便。欣德会拉出念娣和招娣,要求女校的学生向她们学习,鼓励并帮助女学生们放足。每到这时,招娣会在新女生面前得意翻个跟头,或是大大方方地脱下鞋袜展示自己的脚丫。念娣则会从心里暗暗感激国毓。若当年不是小国毓把她扑倒在地,强行扯下裹脚布条,只怕她也和这些可怜的女孩儿一样。有的女生的爹娘,总是尽可能地将女儿的脚缠回去。今天又遇这种情况,欣德只好把这名女生临时藏起来。姐弟三人暗中相助,掩护女孩儿跳过墙,躲到男生部,与她固执的母亲玩儿上一会儿“捉迷藏”。
在三人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台东镇警署对面聚集了一群人,又传来阵阵敲锣声,“咣!咣!咣……”
“不怕累死累活,就怕警察敲锣。”这句话在台东镇,人尽皆知。台东镇未建立之前,是个“穷汉市”。修鞋摊、杂货摊、旧书摊、理发摊、小吃摊……这个自发兴起的集市,卫生状况极差。台东镇建立之后,青岛村、会前村及大鲍岛被拆迁的那些村民、小商贩、劳工全部迁居来此。台东镇以“棋盘街”为地域中心,迅速蔓延放大。在这里居住的,大多是穷苦人,或是游商小贩,一年到头仅能勉强维持温饱。他们累死累活,也算有条活命。但是,台东镇警察只要一敲锣,就肯定有人要没命。
德国占领青岛之初,发布了严禁华人携带和保有武器的法令,之后又先后颁布了一百多条法规条例,严厉防范中国居民和镇压反抗者。一些不甘殖民统治的抗德义士,秘密组织抗德队伍,在城市周边以猎枪、短刀为武器,杀死为非作歹的德国兵和到村庄敲诈勒索的汉奸。他们也在台东镇发动人力车夫、劳工苦役,在晚上发动袭击,把侵略者拉到僻静处杀掉,为被害的中国同胞报仇。
前几天,听说又有一个德国兵被打死。尸体被塞进毛奇兵营附近的井里,枪支马匹也不见了。
锣声一响,定是又有人要被处决。小国毓的心狂跳起来!是哪位抗德义士被警察抓住了?会不会是三爹?会不会是丁廷武的兄弟?
丁国毓一路狂奔,拼命挤进人群。断头台的利刃已经落下,那人身首异处,躺在血泊之中。小国毓顾不得害怕,仔细辨认。不是三爹,也不是丁廷武的兄弟,是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指责刑罚制度太过野蛮残忍。有中国人上前提出要给同胞收尸,德国警长傲慢地摇头不允。
丁国毓目睹残暴蛮横,义愤填膺。他挺身而出与德国警长理辩,要求同意中国人为自己的同胞收尸,并大声怒斥用断头机残杀中国人,“这就是你们西方所谓的‘文明’吗?”
德国警长一挥手,立刻有几个警察向小国毓冲过来。就在这时,一只强健有力的手从身后伸出。小国毓不防,正欲反抗,却发觉对方身手极好,他的手臂被擒拿锁死。小国毓被人夹在腋下,退出人群。
招娣让姐姐先行回家。她赶到时,只见许多人围着,也不知国毓人在何处。突然,招娣见一个戴破斗笠的壮汉夹着小国毓走出人群。她心道不妙,立即去救。只见招娣右手藏入衣中,暗中倒提刀柄,像一只带毒刺的蝎子一样悄悄地靠了过去。她绕到壮汉身后,刚拔出刀,那人却像身后长眼一样,用被制住的小国毓当成盾牌去抵挡。招娣担心伤到国毓,被撞了一下,不得不退后一步。不过,她不打算就此罢休,闪身又上。
壮汉却挟持人质,一手像铁钳一样锁着小国毓的臂膀,一手如鹰爪般扼在咽喉。他整个人都躲在国毓的身后。招娣投鼠忌器,只好收身止步。
“我是炮锤的兄弟!”壮汉提着丁国毓,机警地走到一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这不是你们小孩子应该管的事,快回家去!放心,我会替那位兄弟料理身后之事!”
被放开后,丁国毓面带疑虑,既不肯离开,也不敢相信对方。他会不会是警署的暗探?但是,他说要去为死者料理后事,若此人真是三爹的兄弟怎么办?
“等等!”见那人欲走,小国毓叫住他道:“既然你是我三爹的兄弟,就麻烦你带个话儿!我爷爷寿辰要到了,也不知三爹的兔皮护膝寿礼准备好了没!若他身子紧,就托人捎回来!”
壮汉听出心存试探,低声道:“大侄子,炮锤爷经常夸你机灵警醒,果然不假!你爷爷的寿辰已经过了,是前天。你三爹也已经回过家了,不过还没进家门,就被你爷爷打了出去。寿礼也不是兔皮护膝,而是一根崂山棍,是我和炮锤兄一起挖的!”壮汉怕小国毓认不出自己,摘下蒙着嘴脸的破巾,破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上嘴角带着些许笑意,他道:“我是傅初二!火烧马房子那天晚上,我受了枪伤,和炮锤一起逃回台东镇,藏在你家附近的柴草下!你为了救我,滋了我一脸尿,之后你和炮锤被抓进了但泽街华人监狱。前几日,你去斩山,炮锤送你一把刀,就在那小嫚身上!刚才若我不用你去挡,只怕那刀便扎在我身上了!对吧!”
“原来是傅初二傅大叔!我想起来了,斩山那天您也在,也是戴着这破面巾。”丁国毓不再疑虑,立即急切地道:“被杀的也是咱们的兄弟么?告诉三爹,任何人都绝不能前去收尸!不允许中国人为自己的同胞收尸,是一个陷阱。警署在用尸体诱抗德义士前去,之后一网打尽。这是圈套,晚上绝不能来!”
傅初二倒吸一口冷气,“此计果然歹毒!若不是遇上你,只怕今晚我便死在这儿了!这人看着面熟,应该在章高元军中做过营役。即便我和炮锤这路人马不为义士料理后事,也要有人落入圈套。我得赶紧把消息送出去!”
他抬手一指,指着马路对面一个正在哭的孩子道:“那是我家老大,叫傅重九!他在那儿一直哭,警察以为他与死者有关,已经被盯上了!树下吸烟的那人,便是警署密探!你想办法告诉我儿,赶紧甩掉尾巴,自己先回家!”
“好!交给我!”丁国毓再次叮嘱:“记着,台东镇义地更不能去!人犯死后,无人收尸,便会暂时送到台东镇义地,那里晚上有更多的警察在埋伏。”
傅初二道:“这位义士虽然与我素不相识,但也决不能让他曝尸荒野。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找到他的家人,好生安葬!”
“不必急于一时!若无人认领,华人公会就以薄木棺材埋葬无主尸骸。此时也绝不可将遗体悄悄运走。华人公会执事会将死者姓名年庚、亡故原因、坟墓号码详细备案,每月抄呈辅政司查核。所以,若找到他妻儿族裔,务必告诫含悲等待,免得祸及家人。前不久,胶澳总督府公布了《义地章程》,规定所有埋在台东义地灵柩坟冢,都要迁湖岛子义地。欧洲人墓地事宜统由德国卫戍监理部掌理,湖岛子义地则由中华事宜辅政司督理,转交华人公会承办,由商务公局管理。湖岛子不像台东镇,远离市区,德军和警察部署较为薄弱,又是咱们华人管理,到时见机行事便是。安葬之事绝不可急于一时!若贸然现身,被抓之后酷刑之下,难保不会牵连其他人!”
“好!知道了!”
傅初二离去,小国毓来到马路对面。招娣见二人嘀咕,心知有事,赶紧跟了过来。小国毓却不理她,直奔傅重九。
这傅家老大穿得破破烂烂的,哭得极为伤心。小国毓几次问他原因,均不理会,气得招娣一脚踢了过去。终于,傅重九开口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极为费力,但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傅重九说,他家在李村种菜,他爹挑着菜进市区,希望得个好价钱。他从没来过街里,想看看光景,就悄悄跟地在后面跟着。傅家养了一条狗,极通人性,与傅重九形影不离。一人一狗跟进青岛市区,遇上打狗队,他爹发现已经晚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混混冲上来,棍棒齐下,父子二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从小养大的狗,被活活打死。
显然,傅重九并不知道傅初二是抗德义士,更不知道他爹挑着菜筐进青岛市区,是为了掩护身份。
丁国毓见傅重九爱犬死后如此伤心,不禁想起可爱的小黑子,心中恻然。他见警察探子依然盯着,遂大声道:“青岛市区之内,早有告示,严禁不戴笼头的狗到处乱跑!巡警有权将不带笼头的狗打死,你的狗被打死了,哭也没用!”
探子偷听了原因,这才知道与已死人犯无关,便丢了烟头走开了。丁国毓这才小声告诉傅重九,他爹有事先走,要他自己赶紧回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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