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虹霓计（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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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丝斜织在青石板上，将染坊门前的“苏氏彩缬“招牌洗得发亮。苏璃倚在二楼账房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新染的霞色纱罗。这匹被老匠人称作“暮天虹“的料子，在雨幕中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那是她反复试验三十七次才调配出的矿物釉彩效果。
“东家，谢大掌柜的马车到巷口了。“韩九的声音混着楼下染缸搅动的闷响传来。老人今天特意换了件靛蓝短褂，褶皱里还留着去年庙会熏染的艾草香。
苏璃的指甲在窗棂上掐出半月形的白痕。三天前谢家递来的拜帖上“共襄盛举“四个字墨迹淋漓，笔锋却藏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她转身时瞥见铜镜里的自己：十八岁的面容还带着少女的轮廓，眼底却已沉淀出经商的妇人特有的锐利。
“把西厢房的《染经》残卷收好。“她将霞色纱罗叠进檀木匣，冰凉的缎面掠过腕间旧疤——那是初来此世时人贩子留下的烙印，“准备今年新出的十二色样本，独缺暮天虹的配方。“
谢景踏入染坊时，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他玄色锦袍下摆沾着泥点，腰间却悬着通体无瑕的羊脂玉佩，像幅刻意为之的写意画。苏璃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个生面孔的账房，那人拇指上戴着罕见的黑玉扳指，在拨弄算珠时发出沉郁的脆响。
“苏姑娘这'雨过天青'的料子，如今在临安城价比黄金。“谢景指尖拂过陈列的布匹，在掠过那匹缺失的霞色位置时微妙地顿了顿，“连宫里采办的公公都托我走门路。“
苏璃执壶的手稳如磐石。滚水冲开新焙的菊花，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试探的视线。“谢大掌柜说笑了，不过是乡野把戏，怎入得了贵人的眼。“
黑玉扳指突然停在算盘某处。谢景轻笑一声，从袖中抖开一卷泛黄的账册：“去年腊月至今，崔氏绸庄仿制苏记七种新色，利润折合白银八千两。“他翻页的沙沙声像毒蛇游过枯叶，“而谢家商队运往西域的'冰裂纹'系列，为姑娘挡下四次沿途劫匪。“
窗外的雨忽然急了。苏璃注视着茶汤里浮沉的菊瓣，想起上月被焚毁的边陲货栈。灰烬里那截未燃尽的引火绳，分明是军中特制的九股棉芯。
“我要暮天虹的染法。“谢景的嗓音骤然逼近，温热的呼吸掠过她耳畔，“作为交换，谢氏商路三成干股。“他摊开的掌心有道陈年箭伤，此刻随着肌肉绷紧显出狰狞的弧度。
苏璃突然很想笑。前世董事会里那些豺狼般的男人，也是这般将收购协议拍在她面前。她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忽然从博古架取下一只陶罐：“谢大掌柜可知，这靛蓝里掺的孔雀石粉，在漠北能锻造成箭簇？“
谢景瞳孔骤缩。黑玉扳指“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我要的不是干股。“苏璃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繁复的符号，“每匹用我染法的布料，抽三分利。契约须盖谢氏主印——就像三年前你们与渤海国的战马交易那样。“
雨声中传来铠甲碰撞的声响。楚陌不知何时立在门廊下，雨水顺着他的铁护腕滴成一条银线。年轻将领的目光扫过案上未干的符号，那是北境军中用来标记重要密函的暗记。
“边关急报。“楚陌的剑柄有意无意撞在谢景肘间，“朝廷新征的五千匹军服，谢家交的货里混了浸过莨菪汁的布料。“他甩出一截暗红斑驳的衣角，“士兵穿着操练，十人晕厥。“
苏璃的茶盏“当啷“坠地。莨菪汁遇汗则毒性翻倍，这本是她改良染法的副产品，配方只记录在......
谢景突然击掌三声。门外涌入的仆从抬着五口描金漆箱，掀开竟是满满的手抄账册。“谢某以全族信誉起誓，此事绝非谢氏所为。“他抽出一本盖着官印的交接文书，“这批货在鄞州驿站被调包过。“
楚陌的剑穗无风自动。苏璃认出那是她去年端午编的平安结，如今已被血渍浸成褐色。三人视线在潮湿的空气里交织，最终落在案几那份未成的契约上——苏璃方才画的符号旁，不知何时多了个朱砂小印，形如展翅的凤鸟。
“三日为限。“谢景起身时，玉佩缠上了苏璃腰间丝绦。他俯身去解的姿势像极行礼，唇齿间漏出的气音却冷如冰刃：“姑娘可知，先帝晚年最爱用这种凤纹笺赐死嫔妃？“
子时的更鼓荡过巷口，苏璃独自在染池边拧干一匹素纱。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竟显出几分陌生的婀娜。身后传来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楚陌的披风无声地覆上她肩头。
“军服的事...“苏璃的指尖在冷水中泡得发白，“染坊绝不会——“
“我知道。“楚陌突然握住她手腕，粗粝的掌心贴住那道旧疤，“但谢景给的契约不能签。“他另一只手展开张边关布防图，某处山谷被朱砂圈出诡异的形状：“崔氏在那里建了座染坊，用的工匠全是谢家去年'暴毙'的熟手。“
夜风卷起染缸上的油布，露出底下沉淀的矿物渣。苏璃突然浑身发冷——那些闪烁着蓝绿色泽的结晶，分明与她在崔氏货栈见过的“劣质靛蓝“一模一样。
楚陌的剑尖在地上划出几道深痕：“三日后我会派人来取暮天虹的配方。“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如困兽，“假的也行。“
苏璃望着他消失在月色里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向库房。最里层的樟木箱底，那页从人贩子处得来的《织经》残卷上，凤鸟纹样的印泥正泛出诡异的磷光。
翌日清晨，谢家的马车载着契约再度到来时，苏璃正在院中晾晒一匹绛色纱罗。霞光透过织物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网格，像戴了副华美的面具。
“三分利可以，但须加上这条。“她点着新增的条款，声音清亮得近乎刻意，“若配方外泄，违约方需赔偿对方历年总利十倍。“羊皮纸角落的凤纹印在朝阳下鲜艳欲滴。
黑玉扳指在算盘上凝滞片刻。谢景忽然轻笑出声：“姑娘好手段。“他咬破拇指按向契约，血迹恰好盖住凤鸟的眼睛，“三日后我来取第一批货。“
当马车辘辘远去，苏璃转身将契约锁进铁匣。匣底静静躺着一片青铜甲鳞——昨夜楚陌临走时塞给她的——内侧刻着微不可见的“景龙二年御制“。
雨又下了起来。染坊女工们唱着古老的《葛覃》，将新染的布匹堆满库房。苏璃在蒸腾的雾气中展开那页《织经》，残卷背面的水渍渐渐显出一行小字：凤栖梧桐日，金鳞逆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