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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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峡西起白帝城,中有极窄的湍流,两岸峭壁犹如刀削,古人记载“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梁榭璟喝了酒之后会晕乎乎地和荀聆霁讲那遥遥的江流山川,说都城就应该建在这样的地方,山作城墙水作护城河,然后他在晨曦时走出山门,臣民们看着他像膜拜一条巨龙。

荀聆霁想象不出巨龙梁榭璟,但能想象出那西南独有的浩大润泽的风景。

总之离了梁水,哪里都好。

这次他们不去夔峡,而要去云州的苍山洱海。梁榭璟说这里也有那样的风景,两岸山峰青翠高耸,中有水流奔腾而出,虽不至瞿塘之险,两边水岸也都算不得低低,崖壁被冲刷的平滑,一旦什么东西落进水里,便只有顺江飘出几百里。

而就在这样浩大的水中,却有一岛屿稳稳的浮着,千年不动,岛上有座塔名“凭阑”,建于前朝崇辕十年,岛上修筑了石柱九根,配着那座素净的白塔,好似镇压着什么邪物。

“这么说也没立了多少年。”荀聆霁说。

他站在梁榭璟身后,讲话依旧不恭不敬。梁榭璟也并不在意,他从来不要求手下的人如何讲话。

他们两人此时在一座山崖上的小亭中,梁榭璟没让其他人跟着。他在头上簪了朵芍药配他的红衣,是方才在云州小城里买的。说要见故人,总得与平时不一样些。荀聆霁问此故人与你多少年没见,梁榭璟答说十年了。

“这个人很重要。”梁榭璟说,风越发大起来,吹得他红衣猎猎,“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回乾垣。”

“他是对乾垣很重要,还是对大炎很重要?”

梁榭璟缓缓回过头来,一刹那山雨落下的声音如惊雷般响彻天地,那朵芍药花漏了一半到亭子外面,被雨打下他的鬓角。

“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梁榭璟有些烦躁,“没有大炎,便没有人会信我的乾垣,我总要一步一步来。”

亭子里聚集着潮湿到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荀聆霁固执的盯着君王的眼睛。

年轻的君王问:“那你想要我怎么办?”

其实眼前这人如何表现地游刃有余,也尚未到而立之年。

你什么都没想好,便已经开始做了吗?荀聆霁想,可他已经不想说了,这话他问过太多次,梁榭璟说总要开始做才知道该怎么做。

你的人生当然可以,可那么多人都先死在你未成的乾垣里了。

“你就站在这儿,我让你看看,我的决心。”梁榭璟一字一顿,拂袖走进大雨里,没再回头。

这位刚坐上王座的新帝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远远地站在白色的雨雾里,坚持在暴雨中抬着头,头发凌乱地搭在面上,水漫过他的膝盖。

他在给塔上那人讲他的宏愿。

荀聆霁听过太多次了,这些话梁榭璟给他讲了好多遍,可以后梁榭璟大概不会再和他讲了。荀聆霁知道塔上那人一定会被说动,和这个疯子一起去妄想创造乾垣。他看着那传闻里的“谪仙”终于从塔顶的窗子探出头,荀聆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雨水从他头发上落下,又落在君王头上。他看着梁榭璟从挺直着站,到靠着一块大石头,最后不得不抱着离塔最近的柱子防止被水冲走。

荀聆霁不是没见过梁榭璟发疯,他觉得梁榭璟这个人一直都怪不正经的,不知道他哪句话是认真的哪句话是随口发疯,反正在大事上他不会含糊。荀聆霁只是奇怪,天下多少有才人,绝不只有这隐居云州的叶珘,甚至直到来云州之前,他都未曾听过叶珘的名号。梁榭璟是极傲的人,怎么这次这样死缠烂打着来请叶珘?

他遥遥看着那位叶珘探出的白色身影动都没动一下,在暴雨里坚挺得像快石头,声音远远地传来:“叶家罪孽深重,叶某只想在这山水间安度此生。尾生已逝,佳人未至,你请回吧!”

梁榭璟一手抱柱,一手解了沉重下坠衣袍,随手系在柱子上,对岸侍卫的喊声不断,他们看起来都吼的声嘶力竭,可水声那么大,波涛汹涌的声音,雨倾如注的声音。梁榭璟大概是听不到的这帮人的喊声的,但他能猜到这些人在喊他,因为梁榭璟吼了一句:“闭嘴!”声音响彻两岸。属于人间的喧哗停息了,他在自然的狂歌中徒手攀爬那根石柱,蹬着浮雕的鹤,血水从指甲上流下,被雨稀释得几乎不见。

那叶珘“砰”得关了窗。

荀聆霁就坐在破旧亭子里行使他文官的职责,他颤抖着手把这些画面都如实记下,他拢起宽大的衣袍盖住纸页,没再抬头看。

但也有荀聆霁不知道的,比如那窗户叶珘根本没关紧,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被攀上来的梁榭璟打开,那时这谪仙一般的青年坐在案前,静静的看着相隔几步的窗外一场人间雨。然后缓缓的倒上一杯茶,准备敬给那即将攀上塔顶的人。

梁榭璟的指尖碰上叶珘的茶杯时,塔外一声巨响,系着他红色衣衫的沉重石柱被水卷走,不一会便再也看不见了。另外八根石柱依旧稳稳的,静静地看着这场大雨。

这是荀聆霁第一次记载叶珘,这位年轻的观星天才。之后他便随秦将军的队伍向西北行进,再次记到叶珘时,竟已是这位谪仙奄奄一息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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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九年,叶珘卒,四方叹息。

那日,连月干旱的云州忽然落了一场大雨,瓢泼水声中,凭阑塔前余下的八根石柱相继倒塌,江水载着白色的碎石离开云州。

有人说叶珘就是谪仙,是被陷害而贬下凡间的,那九根柱子便是对他的镇压。一根柱子被水冲走,叶珘便走上朝堂,他夜夜观星,实际上是在聆听上天的旨意。之后,两朝才盛世相接。

此话最终传到皇帝耳朵里,沉默独坐了整天的帝王忽然大笑,满座俱惊。

笑完他叹息道:“这世上哪有谪仙,他观星,观的是时节罢了,什么星最亮时种稻谷,什么星昼现时防水患,没有人比他记得更清楚!乾垣不信命,又怎会信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