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1/1)
言情小说吧【www.yqxsb.com】第一时间更新《万籁纪事》最新章节。
溺玉楼东去十字街,谓之“金市子”,每五更点灯开张者,非市中店铺,为商人挑担买卖,担上无贵重器物,以时鲜花为多,每晓将至方散......
建康的七月是闷热的,太阳完全升起之后,那些已经被商贩摘掉的花就会蔫得很快,他们就会更用力地叫卖,卖花啦卖花啦,卖的什么花啊?微莲呀,浮在小瓷碗里的微莲,南冕湖里长出的微莲,葵花啊玫瑰啊,今早刚从临安带回的整枝桂花啊,小娃娃你不知道吧,买了花是要戴在喜欢的女孩子头发上......为什么?等你长大就知道啦......
等你长大,等你长大,等你长大......
小苏将军,等你长大要报答晟朝报答皇帝啊,要像你父亲那样征战四方扩充国土啊,要守边疆平叛乱啊。那些人这样说,但好像只有小苏将军把这些话放在了心上。
小苏将军在六岁那年得到了自己的刀,装在一个脏兮兮的箱子里,开启的瞬间泥沙落了满地,露出那把脏兮兮的刀。母亲平静地走上前,伸出她戴着玉镯的手,擦过整个刀锋。她的手指被血和沙子污染了,秦镡钧急切的想去拿手帕擦血,却被母亲拦住了。
“握住刀。”
那时候母亲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像不清晰的童年时教她走路那样,秦镡钧就低下头,才发现那刀沾了血后竟变得明亮了起来,刀上的沙子随着血一同落在箱子里的丝布上,刀锋泛红。
十四年后,朝堂上梁榭璟又提起此事,他问秦镡钧你还记得匣子里的那张绸么?
秦镡钧并不记得,如果是一年前,她会直言匣子里哪有绸,她只记得匣子里的荒城钧。
可如今梁榭璟穿着玄色衣袍坐在深深殿堂的尽头,他离大门太远了,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于是秦镡钧说她记得。
于是理所应当的,新皇拊掌,既然秦将军喜欢,便赏你一个锦绣前程。
尚记得儿时,拿到那把刀之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父母依旧叫她练刀练枪练射箭。十月份建康城凉下来的时候,他们带着平日里陪她玩的哥哥姐姐们北去,离去前他们整整齐齐地列着阵,秦镡钧偷偷的和他们打招呼也不理,再想摆手时就被家仆拉走了。
然后苏小将军就不是苏小将军了,人人皆说苏瀚海此行一去不回了,皇帝讨厌他这样功高震主还有贼心的,忠义?有如此之才怎会甘为人下?寻春官员都知道苏瀚海有了不得的才,这样的人皇帝当然留不得。
可盛世不就是该有很多如此之才么?没有就不叫盛世了,提防大才子大英雄的时代不会是一个好的时代。
秦镡钧看着梁榭璟深深的眼睛想,我明明是最早信你所说之“乾垣”的人啊。
那好看的轿子在门口等着她,秦镡钧用刀柄挑起那缝满珠宝的帘瞄了一眼,一眼见着那轿子里也是挂得五光十色,座上垫得像铺了繁复的嫁衣,她露出不屑的表情来给梁榭璟手下的那些人看,可惜那些人没看,他们都低着头,不敢看秦将军,就像不敢看当年带着一身杀气为晟朝皇帝献上人头的苏大将军一样。
秦镡钧再不看那些低眉俯首的人,她跨上前面那匹马,又解了连着车的链子,可和她设想的不一样的是根本没人来拦她,放任她佩刀飞跨上马,飞驰过朱雀大街,去准备她的流放。
黄裙子的女孩在院中的秋千上等她,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难得没上墙。”秦镡钧面无表情地评价了一句,随手把腰上刀立在墙边,又卸了手甲丢在旁边。梁榭韫原本把秋千摇得高高的,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后用脚尖划地,缓缓把秋千停了下来。
梁榭韫想站起来说点什么,可秦镡钧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秋千上坐好,又用力握了下梁榭韫抓着秋千绳的手,确定她抓紧之后猛地一推。
另一半夕阳越过宫墙流进视线,梁榭韫听到年少的女将军问她:“你又在烦恼什么?”
“你的睫毛好长,”眼前亮起又暗下,秋千飞起的时候她的黄裙子乱飞,每次落下来时那轻柔温润的金玉锦都会贴一下秦镡钧的手腕。过了很久,梁榭韫才小声道,“刚刚你走过来的时候,我都看不清你是不是在看我。”
“除了你,我现在还能看谁呢?”秦镡钧自嘲道。
“那我跟你走好吗?”
“什么?”
秦镡钧拽住欲往天上飞的秋千,扶停梁榭韫发上叮叮当当的步摇。
“我跟你去西北。”梁榭韫说。
“我是去杀流寇通商路,不是去建功立业的,”秦镡钧冷冷道,有点把气撒在对方身上,“就算建功立业也要打仗,你能做什么?”
“我知道呀,我从小读兵书学兵法,你知道我不是只会写词的。”
秦镡钧不知道如何和梁榭韫解释。她同梁榭韫一起长大,始终觉得这就是一个终生都与西北无关的美人,就算如今改朝换代,她也该是一位自己开府的公主,城郊边疆那些恐怖的景象对她而言就应该是几纸词句,她要在这些纸上稳坐金座,不骄不躁不疾不徐的为她兄长决策,是开放粮仓或征兵北伐。
“梁榭璟说建功立业便是获得更多的权力,可他的乾垣还要多少年才能建到可以救人的地步?乾垣便一定是建康吗?乾垣是没有边界的。”
秦镡钧听到最后一句话,第一反应是梁榭韫也要造反,因为这句话的语气实在是太像描绘乾垣时候的梁榭璟了。可她细看女孩的眼睛,心里细细地琢磨着,忽然间就想到:其实梁家兄妹从小到大都在同一阵线上,可又会在一切小事上都产生会影响结局的巨大分歧。
“乾垣不受命运的安排,这句话本来是我说的。”梁榭韫说,“梁榭璟也这么向人介绍,可其实他自己就没做到。他像历史上所有的帝王那样,走上这个位置,为了达成某些事而不择手段,看起来像是在抗争,可当他做出那些不择手段之事的时候,他就已经走进史书既定的路线。”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梁榭韫说,“我们去西北吧,去看看荀聆霁最恨的地方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他也会和梁榭璟一样渴望着乾垣。”
秦镡钧松开秋千绳,任凭梁榭韫自己蹬地,再把秋千慢慢荡起来。
“我不知道梁榭璟要做什么,也无所谓他拼命抢来的权利,”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侍女在院中点了灯,灯影在梁榭韫眼底轻轻摇晃,“我只知道随心而动。梁榭璟说他要万物自在随心,可第一步仅仅是让万物有声,他都不知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