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贫人早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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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梦中惊醒。
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不安的低语。小国毓疑在梦中,揉了揉眼睛,支肘撑起半个身子细听,似乎有娘的低声抽噎。他立即跳下床,赤着脚跑出屋去。
“娘!是妹妹又起夜热了么?”话音未落,小国毓被奶奶嘘声制止。
章老先生头半夜就已经来到丁家,他神情凝重,正小心地给外孙女推拿。念娣不断把布帕浸在冷水中,拧成半干,交给奶奶,覆在小郡主额上降温。
几人伫立床边,小国毓已忍不住探身细看妹妹。丁永一举灯照亮。胳膊举得太久了,他换了只手,灯烛亦微微摇曳,照得灯下的几个人脸上神情明暗不定。
自那次三月三上巳节出门之后不久,丁国郡身患瘟疹。脸部、小腿的皮肤起了许多小红疹子,反复发热。章老先生开了几副药,内服和外用擦洗,瘟疹痊愈后,夜热却久缠不消。此热怪异至极,中夜起,破晓消。每到鸡鸣天亮之时,便慢慢退去,白天不见任何症状。章老先生几次更换药方,均未见丝毫好转,一时束手无策。
一般来说,孩子在十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冒话,小郡主两岁了,却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每当夜里发热,既不开口说难受,也不伸手找娘,只是睁着清亮的眼睛无声无息地独自忍受,直到额头滚烫,人被烧得意识模糊。章禹莲夜夜不寐,熬得几乎灯枯油尽,她日夜寸步不离地守着爱女,生怕有什么闪失。
小郡主饮食开始变差,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丁永一心急如焚,与章老先生商量,二人来到赉寿药行,请来了拉尔茨先生。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药剂师。根据德国药剂师建议的药物剂型和剂量,丁家四处借钱,从赉寿药行买了几种德国进口的西药。小郡主服用西药之后,怪病仍无起色。
眼看着女儿又起夜热,额头烫手,烧得几近昏迷。章禹莲一手托着女儿软塌塌的身子,一手拉着爹的胳膊摇晃,语中已有哽咽:“爹!您是神医,您一定要救救您的外孙女!”
见女儿泪流不止,章老先生心中难受,“哪来的神医!爹只是一寻常乡野郎中,治病救人乃医者之本分,自家孩儿岂有不尽力的道理!”
章老先生不再发话。小国毓突然道:“德国建筑商阿尔弗莱德·希姆森的女儿叫莉莉·艾尔玛,也是两岁左右突然发烧并持续数周,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依然无法救治。他家决定试试气候疗法,带着莉莉去崂山住了几周,慢慢有了好转,最后康复了。”
“气候疗法?”章老先生转过身。
“也叫森林疗法。”小国毓急切地解释说:“小妹夜热不退,我特意去请教过奥瑟·斯威格先生,就是到森林里去,穿宽松的衣服,在森林中散步、打拳,然后让身体逐步适应……”
丁周氏看着亲家的脸色,打断了孙子的话,“小孩子,别乱说!”
章老先生却说:“不管是气候疗法,还是森林疗法,到崂山住些日子,走动走动,喝点山泉水,晒晒太阳,总是没有坏处!”
丁永一不敢多问,只捧着一盏烛灯静静地站在一旁。细细品味亲家的话,大概是死马当活马医,姑且放手一试。
***
章禹莲救女心切,第二日便带着女儿去了崂山。小郡主许久没有出门,显得很有精神,倒是章禹莲疲累至极,走得快些便感到头晕目眩。
来到太清宫,有德国士兵在步月廊聚会,有些军人在与崂山道士合影留念。古园寂静。章禹莲双手合十,跪求庇佑。小郡主喜猫,见崂山猫可爱,三追两追出了太清宫,渐渐离得远了。
荒僻之处。半个月前崂山暴雨,山洪冲开一座老坟。一具棺半裸于天日之下,倾斜的棺中露出半张古琴。包裹琴身的油纸已残破,丝弦早已糟断。小郡主上前把琴从棺中扯了出来。
一个青衣道人路过,远远见小郡主孤身一人,便走了过去。
道人拾起拖在地上的残琴,冷笑道:“古有黛玉葬花,今有酸腐埋琴!也算开了眼界!”见四下无人,心生关切,就多问了几句。小郡主一声不吭,不理不睬。道人心中有气,可又不放心留孤女于荒野。
就在这时,章禹莲高声寻女而来。她回头不见爱女,这一惊非同小可,几欲立刻晕倒。章禹莲一连多日没有好好休息,只觉得天旋动地,挣扎着支起身体。她疯了一般地冲出来,拉着宫中道士、香客,说了小郡主的衣着相貌,一路询问,顺着那些德国士兵、崂山道士的指引,一路追至此地。
章禹莲见爱女安然无事,身边还站着一个道人,略为放心。她跌跌撞撞来到近前。青衣道人回身看了她一眼,见走失幼童之母寻来,欲转身离开。她见章禹莲腰间琴穗,站住了。待章禹莲来到女儿身边,道人拉起琴穗,又要她伸出手看了看拇指之侧的琴吻。
道人忽然冷冷地道:“章益甫是你什么人?”
章禹莲心中顿时一惊。她爹章继道,字益甫,胶澳地区除丁家之外极少有人知晓。
章家本是琴派名门,受同门所害,家破人亡。
京城琉璃厂琴工张春圃,与章老先生同一师承。张春圃为人憨厚刚直,琴艺不凡,京城文雅士大夫之中享有盛名。慈禧当上太后,想要学琴,得知张春圃的名气后,传召入宫。张春圃在宣召时称,不能跪着弹。应允后,张入宫弹琴,却遇惊杂之事。不久慈禧又宣召,他宁死也不肯再去。拒绝入宫后,张春圃名声更盛。肃王隆勤请他到府中弹琴,张春圃有意触怒肃王,被赶了出来。之后,同门章继道之妻,被强行请入王府教琴。她洁身自好,质朴无华,个性清正,进入王府之后茶饭不沾唇。章妻一般午后入王府教琴,之后立即回家。即便这样,此后多年,琴人张章两家,不断遭到同门和其他琴派的污名构陷,引发清末琴案。最后,张春圃穷困而死,章妻自尽。此案牵累甚众,涉及许多无辜。
自古道:同行是冤家。
章继道被琴派之争害得家破人亡,他悲叹:“琴人之毒,更狠恶于贼盗。”痛失爱妻之后,章继道发誓此生不再操缦。携女远离京城,以行医为业,隐居胶澳。
章禹莲的娘在王府教琴,学琴的是一位“女公子”。大清朝廷风雨飘摇。许多王公贵族移居青岛,肃王之女便遁居崂山。她行踪无定,缥缈于山水之间。章家父女二人听说,巡抚杨士骧巡视青岛,为了请王女回京或下山居住,特备山轿五十乘,差役人员三百余人,入崂山寻找。此女避而不见。杨士骧由北路进山,先到华严庵,遇大风飞扬,寻找极为不便。只好派人去太清宫,请太清宫长老韩太初到华严寺,赏琴之后留用斋饭,请韩道长务必对此女悉心相全。
此女脾气骜忽怪异,崂山各宫无人敢惹。她一袭道衣,却非道士,无名无号。到了太清宫等地,神情居傲,无论索要衣食住处、琴谱典籍,均是理直气壮。各观道长知其身份显贵,不敢怠慢,对其要求,亦是尽力应允一一照办。崂山道士不知其姓甚名谁,偷偷给此王女起了个绰号,背地里称她为“王不二”。
章禹莲身上的琴穗,本是陪嫁琴“湛泉月”之物。她见爱女小郡主喜欢,便拆了下来。平日里,把琴穗系在腰间,让女儿小郡主扯着,章禹莲也能腾出两只手做些家事。今日前往崂山,她把琴穗系在腰间,一路上相互牵扯着,母女都省了不少力气。
一眼认出琴穗,绝非外人。
听那道士语气,似乎并不友善。她从始至终,均未正眼看过章禹莲。发问之时,也是面向小郡主,似乎在问孩童,却只能由章禹莲来回答。
章禹莲心中忐忑。看容貌听声音,知是女人,又与王府学琴“女公子”的年纪符合,再联系家族往事和琴学渊源,不难猜出对方身份。章禹莲不敢同门相认,更不敢有所隐瞒,遂恭身行礼道:“正是家父!”
王不二依然一脸爱理不理的表情。
“养得倒是精细,”她皱眉细看小郡主的脸色,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古怪地道:“只怕越上心,死得越快!”
王不二见小郡主始终扯着那条琴穗,便低头看了一眼被山洪冲出的琴冢之物。
琴为连珠式,岳山裂缺。琴面造型浑圆,稍有变形,但整体尚好,不影响弹奏。琴身附着了一层泥水锈污,指划之处露出漆色,有漆皮起脱之状,似乎隐布梅断,也许是土里埋久了生的霉斑。
王不二懒得细看,翻转琴身,背面刻有“幽涧珠玑”四字。龙池、凤沼为如意椭圆形。龙池、雁足间开寸许音孔,较为罕见。凤沼纳音处隐约可见篆文墨书,龙池纳音处也有墨书铭。
崂山历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明代就有“九宫八观七十二庵”之说,历代文人墨客来此游者众多。也不知哪个附庸风雅之人,埋琴于此。既然是琴冢之琴,便是见者可得。对于王不二来说,不过一张残破之琴而已,别说将它修复,便是劈来当柴烧都嫌费力。她习琴之初,琴房便摆了七八张琴供她挑选,都是金弦玉轴,极其华贵。开指之后,宫中送来几张内廷珍藏之物,金徽玉轸,名琴富丽。现身处崂山,非京城可比,但随身常用之琴,也非凡品。
见小郡主不肯撒手,眼神倔强,王不二似乎觉得有趣。你想抢,我却偏偏不给。
王不二微低着头,望定小郡主,翻了一下怪眼,“若你娘继续这么养着,你便快死了!若随我去,这琴就给你!”
说完,王不二横夹着琴,转身离去。小郡主似懂未懂,回头看了娘一眼,小手依然握着琴的残穗,执拗地不肯撒开,竟被带着去了。
章禹莲大惊,急得几欲开口,却不敢喊,更不敢跟上去与王不二强行抢回女儿。她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越走越远。
失了爱女,章禹莲孤身一路落泪,失魂落魄地返回台东镇。
章老先生听女儿一边哭,一边将前前后后地细细说了一遍。
丁周氏觉得,听上去王不二所言,虽不入耳,却也在理。小郡主体弱,章禹莲照护极为精心,反倒是越精心照护,女儿身体越弱。她强颜劝慰儿媳,“看台东镇穷汉市上小商小贩的孩子,出生便风里来雨里去地被父母带到集市上。孩子会爬会走,便顶着大太阳,在泥水里嬉戏玩耍,却百病不生。都说崂山仙山圣水,进山住些日子,说不定就好了。”章老先生也觉得此道人,应该就是在王府与妻学琴的女公子。他说:“听上去无甚恶意。无论她是何意图,小郡主身在崂山,也算有人照应。去就去了,兴许是条活路!”
事已至此,章禹莲哭也没用。丁永一夫妻虽然牵肠挂肚,但生死有命,自孙女离家那时开始,似乎便已是尘埃落定。
所谓的日月如梭,说的大概就是织机上的梭子。
一连七八日,小郡主音讯全无。章禹莲思女心切,仅仅几天工夫,人就极为明显地消瘦下来。
她目不转睛地坐在织布机前,手拿柿木梭,脚踩板。机杼撞击的声音、踏板上下跳动时与木板发生的碰撞声,带着抑扬顿挫的节奏。
左手递梭,右手飞快地接住。随即左脚踩下外踏板,然后将机杼拉向自己怀里,用力一磕;之后右手递梭,右脚踩动踏板,机杼熟练地顺势带向怀里;接着右脚踩踏右内踏板、然后左脚踩踏左内踏板。章禹莲动作娴熟,如此循环往复。随着脚踏手穿的织杼之声,她额上的汗珠像雨点一样滴落在织出的粗土布上。
“咵唧、咵唧……”
章禹莲似乎从不休息,她没日没夜地坐在窗前。无论念娣多早起来,只要来到院中,都能听到东厢房单调的机杼声。晚上,东厢房从来不亮电灯。章禹莲将油灯灯芯调得很短,豆苗大的油灯,放在织机旁,放在窗台上。无论油灯放在哪里,都会投下一个孤苦的身影。
半个月过去,章禹莲再也无法忍受思女之苦。她收拾行囊,欲进山去寻。丁周氏进东厢房来劝,崂山那么大,到哪里寻呢?
丁廷执听到丁周氏的声音,隔着布帘向娘和媳妇苦苦哀求,乞食鸦片,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章禹莲顾不得与婆婆说话,赶紧回到织机前。织杼声继续响起,把犯了鸦片瘾的呻吟和祈求声淹藏起来。
清朝末年,大清日趋衰落,列强入侵。鸦片大量输入中国,造成银贵钱贱,财政枯竭,国库空虚。鸦片战争前后,虽然有林则徐禁烟运动,但鸦烟流毒已深,无数国人已经吸食鸦片上瘾。德国占领青岛之后,对鸦片实行高税专卖制度,开设立升官膏局,公开贩卖鸦片,鸦片烟毒在青岛泛滥。许多瘾君子无法自拔,卖妻卖女,连祖宗也不顾了。
丁廷执是个读书人,深受鸦片折磨。他举书狂笑不止,痛骂自己破家败业,不顾廉耻。可是,一犯了烟瘾,便像换了个人,涕泪横流,苦苦哀求媳妇和娘想办法让他再吸上几口。几年下来,鸦片已经完全消磨了他的意志,也摧垮了身体。丁廷执被鸦片折磨得不成人样,麻木不仁,面黄肌瘦,如同活死人。
东厢房与其他烟鬼的家里一样,家徒四壁,能卖的都拿出去卖了。
章禹莲像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现在她已经完全绝望了。婆婆每个月给的月钱,对于东厢房来说简直杯水车薪。章禹莲从不抱怨,也不去赊鸦片,更不向任何人开口借钱。她认命了。章禹莲固执地凭一己之力,没日没夜地将千丝万缕一寸寸地织成布料,卖出之后换点烟膏让丈夫吸上几口,能活一天便算一天。
丁周氏听着儿子的低声哀求,别说骂上几句,她连掀开布帘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丈夫丁廷执烟膏毒瘾已深,女儿丁国郡离娘日久生死未知,老天待章禹莲竟如此凉薄。
来到儿媳的身边,丁周氏怆然而欲落泪。轻手去拭章禹莲面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痕,让她的头靠着自己,道:“歇歇吧!好端端的伤心落泪,娘也跟着难过!小郡主去崂山住些日子,该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
“娘!国郡会不会……”章禹莲忍不住往坏处想,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别胡说!”丁周氏轻斥道。章禹莲失声痛哭不止。她举手抹泪时,衣袖落在肘间,手臂上露出许多新添的淤青伤痕。丁廷执犯了烟瘾之后,痛苦至极,神志不清,又抓又咬根本不知轻重。章禹莲一直陪在丈夫身边,身上早已伤痕累累。丁周氏见了,眼中泪水滚滚落下,手抚儿媳伤痕,悲不自禁。
就在这时,章禹莲似乎听到屋外一声轻唤“娘……”
她猛地混身一颤,立即坐直,“娘!你听,好像小郡主回来了,她在叫娘!”
丁周氏影影乎乎地也听到了什么,可她根本不敢相信,“许是你思女心切,生了幻觉,听错了!小郡主离家前,从未开口说话……”
婆媳俩正说着,屋外又传来一声低唤。“娘……”声音极为低微,很像幼猫的喵叫。这一次,丁周氏也听得真真切切。
是的,是有人在叫娘!
章禹莲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吧,如同坠入惊喜与悲切的云端。难道真是太过于想念女儿,产生了幻觉?蓦然间,一种巨大的力量涌了出来,她拼命地站起身,向屋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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