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难念的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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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呀？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还敢扯着肺喊！老二家的要生了，第一胎的时候就是受了惊吓小产。丈夫儿子弄成这样，她心里能好受吗？国毓那几句话你没听到？孩子委屈到什么样了，你没看见？招娣那若真拉着你孙子走了，你追还是不追？若真离家在咱台东镇要饭，先别说你那老脸哪儿搁，想想怎么和她爹娘交待！你以为那个小叫燎嫚儿干不出来？旁边还有个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你没瞅见？还敢喊？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和章老先生交待吧！国毓是你孙子，也是人家的外孙！“
“敢在桌上摔筷子，真是反了天了！“丁永一又生气又无奈，用指骨敲着桌子，道：“咱们也养过孩子，怎么了这是？这才一个，咱们那会儿是仨。无论哪个儿子犯了错，不管谁对谁错，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哪有敢回嘴的！骂完，统统滚到祠堂罚跪去！现在倒好，连说话都得思量着！“
（▲筷子）
“知道得思量着就好！那是儿，这是孙儿，能一样吗？有了孙子，你就是孙子！“丁周氏收拾着饭菜，“这下倒好！你这一威风，都回屋了！我还得挨个的送！“
“不送！爱吃不吃！“
“我倒想不去送！老二媳妇现在是一张嘴两个人，巴不得她多吃一口，能不去送？瞅着两个孩子回后院儿了，就咱小孙媳妇那性子，不去看一眼，我能放心？你那宝贝孙子，受了委屈又没好好吃饭，我若不去哄几句，你不惦记？我也想挨个骂，还不是挨个陪着笑脸儿，一个个的都当活祖宗供着？老的，都是贱种！饿死这帮小混蛋就对了，乐得清静……“
丁周氏端着刚才准备好的饭菜要走，见丁永一愁眉耷拉眼的，又放下木托方盘。她给丁永一盛好了饭，把筷子塞在当家的手里。“吃吧！有脾气的！不吃饭，哪有力气扯着肺喊？现在就犯愁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今儿一个妖儿，明天一件景儿，一波波儿的大戏在前头儿等着呢！“见丁永一还是不端碗，丁周氏气得又骂，“连老带小的统统饿死算了……这一天天的，惦记着这个，挂着那个，俩眼一闭，谁也不瞅！“
“到了那时，我也台东镇上要饭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省心了！“
丁周氏听了，噗嗤一笑。“死不了，就得把气儿往均匀了喘！吃吧，还得喂？你当自己是你那小孙儿……“
丁永一无可奈何地端起碗，却味同嚼蜡。丁周氏见当家的吃了，才放心出门。她把饭菜送去东厢房，看了二儿子的伤，安慰了几句章禹莲。回来之时，却脸色铁青。
她重重地把木托放在饭桌上。
“怎么了这又是？“
“怎么了！还不你那老大媳妇，一眼没看住，又被她抢先下了筷子！刚才装好的饭菜，老二媳妇也看见了。香的油的都没了，我却没事儿人地端了进去！你说这是婆婆嘴馋，还是婆婆小气？“
“吃就吃吧！“丁永一不耐烦地道，“你这婆婆总得一碗水端平！“
听了这话，丁周氏立刻火儿更大了。“我还水端平，要不是藏着护着，碗都快被你大儿媳妇端去了！老二家的怀第一胎时就没吃什么，顿顿和咱们吃一样的，一起熬那些苦日子，你忘了？现在又有了，我当婆婆的不顾着点儿？谁懂事，谁知书达理，谁就得活该受屈儿？哪有你这么做老爷的！“丁周氏拾起筷子，挨个盘子找，果然又见短缺，气得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老不死的，你当我不会摔筷子是不是？我眼瞅着那几块大肉哪儿去了……赶快给我吐出来！“
丁永一气得哑然失笑。“怎么还冲我来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不冲你冲谁？刚才就你和老大媳妇单独在桌儿上呆过，不是她就是你！“丁周氏又气又恼，“我骂不得她，还骂不得你？“
“……“丁永一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我平时说，你还不爱听，总烦我叨叨，这回信了吧！你说这个老大媳妇！挨个盘子下筷子，大人孩子的都给挑走了！这一天天，做点儿吃的还得看着！只要丢了精神，一转身准没！和大人争嘴，也就算了，怎么能和孩子争？身边没丈夫，孩子又丢了，看她可怜，不好意思深说……上次你点乎她几句，倒是有点儿长进，斐迭里大街去得少了，登门收赊账的伙计没了，门口趴活儿的车夫也不见了！可那点儿精神头，都留在了家里，连给孩子买的小食儿常常都猫似的叼了去……“
丁周氏心里杂七杂八地堆着不满，七百年谷八百年糠，统统抛洒出来。她一直忍住自己的脾气，不给言学梅脸色，又不好意思向章禹莲诉苦。累积的情绪，全都给了丁永一。竹夫人只编了一个，没有孙媳妇的，明知道招娣会抢，怎么就不能编两个。留小林雅刀在家住，丁廷武不高兴见到日本人，弄得小儿子大年三十离家一直不肯回来。尹婶的死鹅给了一个鹰洋，她心痛了大半个月。进屋拿钱的时候，丁永一怎么就不在屋，也好拦着点儿……连厨房的刀磨得太锋利了，伤了念娣的手，都成了丁永一的罪过。
（▲鹰洋）
丁永一知道她左右为难，虽然不愿意听，但也只好左耳进右耳出去听她絮叨。当年，丁永一刚刚认识丁周氏的时候，她年方十五。一开口说话，便满脸通红。丁永一悄悄把一个刚刚从海里捞出的海星，放进她的柳条筐里。她一脸羞涩的样子，丁永一永生难忘。
生活是粗粝而无情的。鸡零狗碎的日常琐事，硬生生地将一个漂亮的娇羞少女，磨成了毫无道理可讲的碎嘴婆子。
丁永一心里一声叹息。
他知道丁周氏日夜辛苦操劳，也心痛这个跟着自己历风雨经磨难的女人。丁永一想出不安慰的话，像往常一样，充耳不闻地任由她数落自己。
见丁永一一副沉思的模样，丁周氏更生气了。自从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言学梅逃回青岛，长子长孙皆无音讯，丁永一就日渐消瘦。一些事，丁周氏连问都不敢问。她只盼丁永一能说说话，解解心宽也好，哪怕和自己吵上几句。
“老二还能逮只大鹅说说酒话，我倒好，摊上块木头橛子！“
丁周氏终于拾掇完，端起了碗，她带着气，筷子不自觉地比平时用了些力。一筷子下去，发现自己给孩子挑剩下的，夹给丁永一的那几块肉，被人悄悄地埋在了自己的碗里。丁周氏又给丁永一夹了回去，心里欢喜，却口是心非地骂道：“咋？嫌小？跟孩子比，真是越老越有出息了……“
她生气地瞪着丁永一，留意着当家的神色，一种恼怒呈现在她的眉间。然而，这其中亦有一丝只有丁永一才懂的温柔滋味。直到丁永一把那些“嫌弃“填进嘴里，她的神情才缓和下来。一个继续唠叨，一个还是默然不语，他们专注于这种看似不对等的吵架却愉悦宁和的交流。
年轻时，沙子口的春波碧浪，崂山万木含翠鹅黄柳绿，哪怕二人驻足凝望，也是春和景明。如今，半生已过，浑然未觉间，均是两鬓斑白。年少春衫薄，觉得骑马倚斜桥、竹篱顾茅舍，才是期盼的曼妙日子。现在早没了那些闲情雅致，家和人宁才是生活中最美的春意盎然。
一阵哭声传过来。
丁永一听在耳中，心头猛地一激灵，似乎是孙子小国毓的哭声。
夫妻二人都屏住呼吸，留意着隐约传过来的哭声。又是一阵哭声传过来，紧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凄厉的拼命尖叫。
这回听得真切，是孙子丁国毓。夫妻二人扔了碗筷就往外跑。丁永一起身又急又猛，一下子撞在桌角上，他顾不得疼痛，更顾不得摔得粉碎的碗碟，拼命地冲了出去。
大裳茶丁永一被孙子的尖叫，激得毛骨悚然。他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丁廷执越想越气，到后院把儿子又打了一顿？只一瞬间，丁永一的这种想法就被证实是错的。他从正房冲出来，眼看着章禹莲和丁廷执夫妻从东厢房里出来了。他顾不得说话，豁出性命般地向后院跑去。
（▲院落）
丁永一知道小孙子的脾气。小国毓从小就崇拜英雄，喜欢三爹丁廷武坚毅勇武，所以很少大哭。小时磕碰痛了，从来都是含泪忍着。他觉得男子汉大夫，哭便是软弱，是非常丢人的事。晚饭的时候，小国毓被娘抱着哭，依然拼命地忍着自己的泪。现在哭声如同凄厉的惨叫，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难道是被丁廷武屋里的刀剑利器伤到了？难道是后院翻墙进了贼人，被孩子发现，欲加害才……
丁永一越想越怕！小孙子若再有什么闪失，丁家这日子怕真的是没法过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