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难念的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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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廷执几乎要被气疯了。

他手里握沉重的乌木戒尺，卯足了全身的劲儿，发狠地打下去。小国毓已经退到了书房的门口，外面的人瞧得清清楚楚，若被打中，定非死即残。那一瞬间，招娣发出一声惊叫。章禹莲看得真切，人差点儿晕了过去。丁周氏离孙子最近，两三步之近，却如同隔了万水千山。

（▲戒尺）

生死一线。丁永一开口阻止，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就在戒尺落下的刹那间，小国毓猛地一退，飞快地把手抽了回来。戒尺打空。丁廷执哎呦一声惨叫，整个右臂不能动了。招娣一声欢呼，立刻拉着国毓一起逃了。

丁周氏经历了惊心动魄，只觉腿脚发软，人晃了晃，差点儿瘫倒在地上。言学梅也受了惊吓，生怕丁廷执去追，拍着胸脯暗道侥幸，大声喊着让两个孩子快逃。

惊呼尖叫过后，小国毓和招娣眨眼间就逃得没影了。丁家的院子里，马上陷入了一片难堪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都无人开口说话。丁永一瞅见亲家从头到尾都是沉着脸，知道这儿闹大了。见亲家要走，丁永一陪着笑脸。丁周氏也过来了，二人请章老先生再坐坐。

章老先生缓缓转过身，双眼盯着亲家丁永一，一字一字地低声问：“老茶梗子！孩子这些话，你也都听到了。哪儿不对？“

丁永一只有小心地应对着，“是！是！“

“哪一句话不对？哪一个字不对？“章老先生突然提高了声音，再次大声质问道。他是个喜乐人，平时慈眉善目，无论对谁都是笑呵呵的。可是今天，眼瞅着外孙死里逃生，他动了真怒。章老先生厉声道：“你们丁家的祠堂，挂着着'齐鲁诗书第，胶澳礼仪家'的楹联，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孩子还小，淘气闯祸、出言无状，免不了！骂两句也就算了，就算是打，屁股蛋子的肉又多又厚，招呼呗！今儿，你我都亲眼所见……“章继道气得跳着脚，道：“怎么还能往死里打？“

（▲祠堂）

“……“丁永一见章老先生转身又要走，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丁周氏僵着笑脸，拉着亲家的袖子留。

章老先生被夫妻二人挡着。他不冲着丁周氏，对丁永一怒道：“好在孩子是个伶俐的，躲了！倘若今儿万一失了手……你说咱是抹脖子，还是跳海？“

他怒气冲冲地甩开丁周氏，拔脚往院外走。

章禹莲放开丈夫的胳膊，她连惊带吓地含着眼泪，追上来拉住章老先生，“爹！廷执的胳膊不能动了，您倒是给看看再走！“

章老先生心痛女儿，又担心她肚子里的，收了脚步，“那是使了大力，闪掉了膀子！“他轻轻推开女儿的手，终是不肯回头。“去街角找那剃头王师傅，掉膀子拿环，他就能治！“

见章老先生走了，丁周氏气得转过身，手指着二儿子刚要骂。

丁廷执一只手摁着不能动的右臂，忍着剧痛，扑通地跪了，紧接着就是嚎啕大哭，“爹、娘！恕儿无能……别人家的教得，自己家的……是真教不得呀！“

眼见着丁廷执肩都塌了，丁周氏哪里还顾得上骂，赶紧和章禹莲一起把他扶进屋，又去找来了街角剃头的王师傅。

王师傅是自云南来的王道安的后人。当年王道安带着家人在小河东侧圈地立村，后人称做“占山户“。青岛村拆迁之后，王师傅挑着挑子来台东镇，在街角占了个铺面。剃刀在牛皮上刮两下，脸上抹上胰子。只见那刀子在脸上飞快游走，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就连耳根后也干干净净。“放睡“是他的绝活儿。每当遇到腰酸背痛腿抽筋，他都能在剃头之际，借机给敲打按摩好。他向章老先生学了接骨拿环，谁家孩子的胳膊掉了，他都给治，而且不要钱。只要见了面，喊声叔叔大爷，他便高兴。

（▲剃头师傅）

王师傅正好闲着，在给孩子们讲卧牛石村大姑娘的故事。听了吆喝，人来得飞快。王师傅进了院，像修理破桌椅板凳一样，哼哈地喊着号子拉推端拿，不等丁廷执喊痛，眨眼间就接上了。治好掉环，胳膊动了，王师傅又附送一顿拍打拿捏，丁廷执这才叫得惊天动地。拿环大夫连口水都不喝就走，临走时留下话，骨头没事，筋肉撕扯伤得重，得好好养着。

晚饭之时，丁周氏准备好了饭菜，想让小国毓给他爹端过去，这事儿就算这么过了。

小国毓不吭声，怎么劝都不去。他坐在桌前，垂着眼帘，也不肯吃菜，只是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扒饭。

章禹莲知道儿子的拗性子。她挺着大肚子，心痛屋里那个呻吟的，放下手里的筷子，接过婆婆准备好的饭菜。

“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章禹莲医家长大，跟着她爹目染耳濡，内外皆通。即使王师傅不说，她也知丈夫伤得很重，没三五个月好不好。就算日后好了，举箸提笔不受影响，也会落下肩痛的毛病。拿环大夫一走，章禹莲便取药熬药，内服外敷，脚不离地地忙到天黑。眼看着丁廷执的右肩红肿起来，偏偏丈夫又是个不吃痛的，没完没了地哎呀诶呦。她又累又心痛，看着儿子又倔又强的样子，心中有气。章禹莲端着饭菜，道：“读书，不是用来气你爹的！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有谁像你一样气自己的爹！早知这样，娘真应该和你爹一起进书房，狠狠地打上一顿……“

小国毓听了，猛地抬起头。

他心里一直憋屈着。章禹莲性子温和，说话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听到娘的斥责，他心里的委屈，像决堤之水一样喷涌而出。“从小我爹就不待见我，除了骂就是打，永远都是他的学生好！“小国毓哽咽了一下，却不喊不叫。他眼里噙着泪，放下了筷子，缓缓站起身道：“我读书写字，哪一样比别人差？就算打架，我都从来没输过！若是觉得仲家洼的那些学生好，你和爹养他们当儿子好了，何必要我……“

（▲私塾）

章禹莲一呆，知道自己的话重了。儿子心里也是委屈的，自己却不思言语分寸，又伤了孩子。她深知儿子心思重，正要说些补救的话，小国毓已推开碗，离桌走开了。丁永一和丁周氏本就心事重重，听了母子的对话，顿时愣在当场。二人这才知道，今日之事源于日积月累。

从早上国毓挨打，小招娣就不痛快。两人逃出院，言学梅追上去，好吃好喝买了一大堆哄着。国毓一口没吃，只是在街边面无表情地坐着。他整整一天，一言不发，谁也不理。国毓不开心，招娣一直暗暗生气。国毓离开桌子，转身之时，双眼都是泪水，被她看了个正着。她哪里还能再忍得住。

小招娣忍了一天，终于爆发了。她直接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你们都欺负国毓！爹往死了打！奶奶和娘也喊着要打！我不给你们当儿媳妇了！我也不给你们当孙媳妇了！走！“招娣拉着国毓的手，边出门边回头，一脸决绝地大声喊道：“我就算去台东镇集市上要饭，也绝不让国毓受这委屈！“

章禹莲听了，心如刀割。她早已泪流满面，顾不得身子沉重，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丁周氏紧跟在后面，眼看着章禹莲抱着两个孩子哭成泪人。招娣从小就恋娘，见了章禹莲的伤心，立刻也抱着娘放声大哭。国毓不敢看娘满是泪的脸，强忍着自己的泪，他扭过头，硬着性子把已经到了嘴边那些安慰娘的话统统咽了回去。丁周氏拉过招娣，千言万语地哄着小孙媳妇。章禹莲半蹲半跪在小国毓的面前，抱着儿子摇晃着，边哭边解释爹娘之良苦用心。小国毓难过至极，心里早憋了一堆让娘别哭的软话。他不敢看章禹莲悲恸懊悔的样子，生怕见了娘的眼泪自己也哭出来，于是一声不吭地拼命忍着。

（▲台东镇集市）

丁永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心中戚戚。

见了鸡飞狗跳的混乱，言学梅心中暗自高兴。得了空屋，马上眉飞色舞地操起筷子，飞快地夹了香的油的藏好。言学梅从屋里出来，一手护着衣服里藏着的，一手去扯章禹莲怀里的孩子。

“走！国毓！这哪是亲爹亲娘，明明就是拣来的！今儿拣条命，还不知道明儿明不能活……整天又打又骂，逼着孩子出去讨饭，不如跟大娘过了……“

“住口！“丁永一声如惊雷。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他双目精光暴射，厉声道：“廷执教书训子，没错；国毓学贵知疑，没错；禹莲心痛丈夫，没错；招娣看不了国毓委屈，也没错……你们一个个都没错！那谁错了？还是不我们两个老的错了？错就错在我们两个老的活得长了……都给我滚屋去！“

丁永一本就压着火气，听言学梅越说越不不像话，登时大怒。虽有气，丁永一却没有被怒火冲晕头，他一句一顿，都是字斟句酌地挑拣着。

丁周氏见丁永一动怒，赶紧推着两个孩子跟大娘去后院。她把二媳妇送去东厢房，回来扯着丁永一胳膊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