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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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陈佩高比预计见面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出发。车子刚拐进汉江路,就见车流缓缓地蠕动起来,如同陷入泥沼的车队。不多时,汽车便完全停滞不前,唯有黄包车在车辆的缝隙间艰难地穿梭,宛如灵活的泥鳅。
“糟糕!处长,前面好像又在示威游行呢。您还是下车走过去比较好,从这儿步行过去大概十分钟就到了。上次我也碰上这种游行,那场面,车差点就被砸了。”司机小王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陈佩高下了车,还没来得及点燃一支烟,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就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涌了过来。刹那间,马路上的行人、车辆,连同他的吉普车都被淹没在了这乌泱泱的人群之中。还好听了司机的建议,不然真要被困在里面,想出来可就难喽。
街上一下子弥漫着刺鼻的汗味,纸张飞扬,只见游行队伍举着几条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反对美国扶植日本,挽救民族危机联合会武大分会”。领头的几位学生带领着师生们有节奏地高呼口号:“拘捕并公审一切日本战犯”“反对美国货倾销”“宁可饿死,拒领美国的救济粮”。声音裹挟着愤怒和悲壮,直击路人的心。
美国对日本战犯的处理以及战后日本的管控,那是美国的内政事务,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地示威游行吗?陈佩高不禁摇摇头,心中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又想这动荡的民心,比敌人的炮火更致命,不由的眉头微蹙。
忽然,不远处传来“嘟嘟”的警哨声,紧接着是刺耳的喇叭声。想必是武汉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出动了,陈佩高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匆匆逃离这是非之地,朝着璇宫饭店奔去。
步行十几分钟后,一座宏伟气派的五层洋楼出现在眼前。楼顶双罗马柱构建的塔楼下,四个大大的红色字块格外醒目:“璇宫饭店”。这座饭店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璇宫饭店的布局设计风格大体上是仿照上海的永安公司,里面百货、餐厅、舞厅等高端消费场所一应俱全,堪称武汉的标志性建筑物。
饭店左右裙楼顶上各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其中一块是一位身姿娇艳的女子仰躺在浴缸里,手中拿着一块香皂轻轻涂抹着身体,旁边写着:洁仕香皂,洁身润肤,芬芳细腻。另一块则是一位扬鞭策马的美国西部牛仔,下方的中英文写着:哪里有男士,哪里就有万宝路 Where is a man, there is a Marlboro。
整个周边各式洋楼鳞次栉比,银行多得如同米店一般,处处彰显着九省通衢的繁华景象,真不愧被赞为“小上海”!
穿过璇宫饭店侧边的旋转门,便是华美西餐厅。这是武汉最高档的餐厅之一,店内是欧式豪华装修风格,大厨是正牌法国人,菜式精致考究,就连服务员的服装都十分讲究。陈佩高为了此次会面,特地穿上了呢料将军服。刚一进门,就看到吴安守在窗边的一卡座处向他招手。
陈佩高快步走了过去,吴安守立刻迎了上来,热情地喊道:“连长!”
两人先是碰肩,接着锤臂,然后击掌、敬礼,最后拥抱,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这是67师同袍之间特有的礼仪,曾经共过生死的深厚情谊尽在其中。
互相嘘寒问暖之后,两人入座。陈佩高平时偶尔会带学校的外籍顾问和教员来此地吃西餐,用地道的西式风味来调剂他们单调枯燥的生活,缓解他们对故乡饮食的思念之情。他通常也喜欢选择吴安守预订的这个靠窗位置,因为在这里能够将酒店正门和汉江路上的行人尽收眼底,会有一种抢占先机的安全感。此时街上依然还可见三三两两没跟上游行队伍拿着小标语的学生,从他们的神态看,这些学生更多是将这类政治活动当成一种凑热闹,赶时髦的事。
餐厅正中央摆放着一架钢琴,一位身着燕尾服的洋人正在深情地弹奏李斯特的《爱之梦》。那清脆悦耳的琴声如同涓涓细流,在整个餐厅中缓缓流淌,仿佛给每一位正在聊天的顾客的话语都增添了一抹温馨的节奏。
两人各自拿起菜单,不约而同地点了一道法式兔肉,随后相视哈哈大笑。吴安守说道:“在重庆工作的这几年,我经常和同僚们一起吃兔肉火锅,所以就喜欢上了这道菜。”陈佩高则笑着回应:“我觉得用本地新鲜食材制作的法餐,要比那些进口的冰冻牛羊肉好得多。”
法式燉兔肉可是华美餐厅最有名气的大菜之一。菜单上用法文写着Civet de lapin,并特别介绍道:这是一种自中古世纪就流传下来的烹饪方式,需要用红酒腌制兔肉一天,再使用多种西式香料小火慢炖。这样做出来的兔肉不仅腥味全无,而且肉质软烂却不失嚼劲,香味更是萦绕在齿间久久不散。
两人挑选了一瓶法国红酒,向服务生交代完菜单后,陈佩高率先说起自己的经历。
“当年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教堂边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浑身疼痛难忍,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帐篷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血腥和药水的气味,到处都是伤势严重的军民。我头痛欲裂,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看到我苏醒过来,医生和修女觉得我还有存活的希望,于是开始给我做手术,取出了十几片弹片,但有一片在后脑,医生说他没能力,也不敢取出来,只能看我自己的运气,能不能抵御感染。最后,除了记忆受损难以恢复,我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从留在军服里的军官证上得知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然后历经千辛万苦在芜湖找到了67师的残部。我们团当时是殿后的,回来的人寥寥无几,回来的几个战士彼此之间甚至都不认识。当时战场上的具体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特别想了解一下。”
“那可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战斗啊。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敌人的炮火炸得血肉横飞。”吴安守唉声叹气地说道,“当时我还只是上海圣约翰大学一年级经济系的一名学生。战火纷飞之际,年轻的热血在胸膛中沸腾,同学们纷纷弃笔从戎。我和一个关系要好的同学一同去报考航校,他顺利考上了,我却因为视力的问题铩羽而归。在从南京返回的途中,恰逢67师招募士兵,就这样,我加入了206团,担任文书一职。”
服务生过来为吴安守验了酒瓶,随后熟练地用洁白的餐布包裹着开酒器,“砰”的一声,红酒瓶的软木塞被优雅地打开了。服务生细致地擦拭着酒瓶口,然后一手托着用餐巾包着的红酒瓶,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动作轻盈而优雅地给两位倒上了红酒,随后用手势示意两人,便悄然退下了。
陈佩高对上海圣约翰大学略有耳闻,这所由美国教会兴办的私立大学,向来是世家大族和海派家庭极为热衷推崇的学府。虽说里面的孩子大多非富即贵,但在国难来临之际,许多孩子都展现出了贵族应有的担当精神,纷纷投身战场。
或许是因为听到吴安守毕业于基督教名校,陈佩高趁着服务生开酒、倒酒的空当,不禁仔细打量起吴安守来。只见他身上一件黑色合身的中山装,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他修长而挺拔的身躯,整个人显得英气逼人,全然没有中山装那种刻板的老气横秋之感。黑色的布料更是衬托得他肤色白皙俊朗。平整的领口上,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恰到好处地露出洁白如雪的衬衣袖口,在黑色布料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冰清玉洁。上衣袋插着一支经典的派克笔,袖口处露出一丝同样雪白的衬衣袖口,而且是用衬扣精心扣齐的。脚下一双鞋舌带有流苏的布洛克雕花皮鞋,干净锃亮。他的姿态优雅从容,举止间不卑不亢,尽显礼貌教养,不愧是被教会严格礼仪训练过的人,陈佩高心里不禁将其与周慕贤作比较。周慕贤虽然穿着更为讲究,但吴安守身上那种军人般的寸头与合身的中山装搭配起来,反而更显帅气时尚。当吴安守微微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直视前方时,真有一种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的气质。
两人相互敬酒,喝了一杯后,吴安守客客气气地给陈佩高边倒酒边继续讲述道:“没开战之前,大家一个个都信心满满,觉得咱们67师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肯定能旗开得胜。可一开战,那场面完全超乎想象。我们所守的罗店,正好处于日军舰炮的射程之内。您知道吗?在那大口径榴弹炮的猛烈炮击下,任何自认为坚固无比的防御工事都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再加上日机像蝗虫一样从空中扔下雨点般的炸弹,我们团一天下来,伤亡人数就超过了一半。”
我记得当时团长都急眼了,他和师长,也就是您现在的校长黄维,差点就吵了起来。团长觉得应该后撤到舰炮射程之外,毕竟再这样下去,全团恐怕都会毫无意义地全军覆没。然而军令如山,我们只好又坚持了几天。结果团长和团参谋长都牺牲了,他们可不是在战斗中被敌人击毙的,而是被榴弹炮的冲击波直接震死的。随后,我们团部警卫、文书、通信等人员都被下编到各个连队,我就被分配到了您的连队。我是学经济的,当初匆匆入伍,对枪支的使用几乎一窍不通。在您的关照下,我就只能在坑道里帮忙搬运弹药了。还有就是,我是一名基督徒,兄弟们都喜欢我在每一位阵亡兄弟的遗体前做祷告,慢慢地,我就成了临时的牧师,我想也许这样能给战场上还活着的兄弟们带来一丝心理上的安慰吧。”
陈佩高心中猛地一惊,关于能否后撤那是最高军事长官的决策范畴,绝不是一个战地师长能够决定的。当年他们团被留下来殿后掩护,难道真的和团长和师长之间的争吵有关?
“又苦苦支撑了十几天,人员不断地减少。终于,上面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可是我们团却被留下来执行掩护部队撤退的任务。”
当时,他被任命为临时营长,收拢了其他连队剩余的一些士兵,加起来一共也就五十几个人。“我在给大家做了祷告之后,你进行了最后的动员。我还记得你说的话:‘这一次从驻地开拔到战场,一路上你们都看到了,老百姓听说我们去打鬼子,夹道欢迎我们,给我们送水送吃的,还有很多热血青年直接加入我们的队伍。
又指了指我,你说道:‘你看,连在校的大学生都投身抗战,打了这么多年内战,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作为一名军人,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为国家民族而战是多么的光荣,也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父老乡亲们对我们寄予的厚望。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辜负这样的期望!
既然今天我们已经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了,那就让我们和敌人同归于尽!
如果你们还有话想跟亲人说,就赶紧写好,让这位书生带给你们的亲人。告诉他们,你们不是孬种,虽然我们这次没有取得胜利,但我们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国家还在,亲人们就不会沦为亡国奴!’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带着遗书活着出去。
可惜啊,许多人还未及写完遗书,日军新一轮的攻击就开始了。我们艰难地击退一波进攻之后,只剩下十几名还能作战。剩下的战士默默地将遗书交给我,然后一脸决然地把手榴弹一个一个地捆在自己的身上。
你也把你写的遗书交给我,并对我说:‘我是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天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国家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去建设。’你还取下了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放进了信封,然后对我交代:‘这枚戒指是前两天在弹坑里捡到的,不是金的,估计是铁的,不值什么钱,但我很喜欢。我太太嫁给我之后,我一直没钱给她买戒指。这个就留给她做个纪念吧。我太太现在暂住在南京,信封上有地址,你把信和这枚戒指捎给她,说是我的意思,让她改嫁吧。’”
“我有太太!”陈佩高大惊失色,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
“是的,你有一位美丽又贤惠的太太。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你一直活着却始终没有去找她的原因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
就在这时,服务生托着餐盘走了过来,准备上菜。吴安守便停止了讲述。两人默默地看着服务生按照流程,动作优雅利索地摆放菜品。陈佩高此时的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自己有一位太太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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