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背后的深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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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终究是孩子,猫一天儿狗一天儿罢了!现在高兴,只怕还早!”丁永一心里高兴,嘴上却这样说。
起得早,两个孩子没有再睡。听说丁廷武在狱中教小国毓螳螂拳,招娣也要学。教了几式,招娣就依葫芦画瓢地和国毓斗了起来。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一会儿工夫便满头大汗。累了之后,招娣在一边歇着,小国毓又去试着提那对石担子。
当年章高元带兵驻防胶澳,建总兵衙门、兵营、炮台,经费难以为继,工程艰难。官兵的薪饷都不能按时发放,外地来的工匠更是衣食无着。一些匠人便到附近的村子揽些活儿,以求换得回家的路费。章高元率部赴辽东参战后,胶澳设防工程完全停滞,工匠更是凄惨。揽不到活儿的工匠只能出点苦力,换点食物带上,乞讨还乡。丁家本没什么活计,见一个姓王的石匠可怜,便请他制了碾子,照着回乡的路费多付了工钱。那石匠感激不已,听说丁廷武习武,便用家乡荣成石岛的上等石料,刻了副石担子送给丁家。丁廷武十分欢喜,找来硬木料,自己一刀一刀地削了杠子镶上去。打那以后,每天清晨后院都会传来呼嗵嗵的声音,地面也被砸得凹了下去。为此,他没少挨丁永一的骂。丁廷武不在家住,石担子便闲了下来。
(▲总兵衙门)
小国毓知道自己举不起来,就一直试着抬一头。他扎稳马步,双手提住杠子,小脸憋得通红,石担子还是纹丝不动。这一幕,被来后院喂马的丁周氏看了个正着,吓得她大声喝止。她心想,得赶紧找铁链把石担子锁上,免得伤了孙子。小国毓却很不服气,称自己总有一天能像三爹一样,将它高高地举起来。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小国毓像往日一样来到书房。背书之前,先说了自己要去给卫礼贤做学生的想法。
丁永一没有立刻回复说行或是不行。他与以往一样,继续画自己的葫芦。丁周氏常笑着打趣说,丁永一画的不像葫芦,倒有几分像歪把梨。不过,只要丁永一在书房,她便从来不打扰。丁永一也乐于独坐书斋,摒弃俗事扰乱心神,或随手写写画画,或秉烛夜读。哪怕在书房里只是坐着,或品茶,或冥思,那一份宁静也是人生之乐趣。
“上次背到哪儿了?”丁永一慢条斯理地问。
“卷六十八,《商君列传》!”
“嗯!”丁永一应了一声。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
小国毓背着手,头抬得很高。少年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之间。从能读书读报开始,丁永一闲了,就让孙子背《史记》给他听。小国毓入狱半个月,背诵也停了半个月。现在孙子站在自己的身边,琅琅之声入耳,丁永一心中甚是欣慰。
(▲《史记》)
小国毓一边背,一边退至书架边,悄悄地从怀里抽出本书,塞回原处。他瞄着爷爷,踱步移指,又寻找喜欢的书籍。
丁永一无声轻笑,只当没看见,继续勾勾点点。
关于孙子上学之事,丁永一反复斟酌,已经思量好些日子,依然悬而未决。今天既然小国毓开了口,此事就须定下了。
胶澳未辟租界之前,科举未废,学校不兴。军户之后,一般入卫学,成为增生、廪生,学习儒学经典,操习武备。学成之后,经岁科两试去博取功名。每年岁科两试,按额定之数择优选拔一定数量的附生和武生。雍正十三年,卫所裁撤之后,卫学日渐废弛。青岛当地子弟只能依靠学塾教育。一类是富庶大户人家,聘塾师在家坐馆;一类是塾师在自己家里设馆授课招收学生;另一类由村镇或当地出地出资设塾施教,就像丁廷执在仲家洼教学生的义塾。
(▲ 私塾教育)
德国占领青岛之后,教会办学兴起,不少中国人也渴望通过教会学校“晓洋务,习新学”。因此,教会学校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德国总督府也优先扶持,先后将几块地皮捐给了教会。1901年,清政府颁发上谕,诏令改革学制,青岛地区的县学、书院、私塾相继改革学制,开始建立蒙养学堂。
高高在上的殖民者,用洋枪洋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殖民文化的传播和扩张,也从此开始了。
丁永一对此非常担心。孩子的成长就像花儿一样,花季一过,再也无法弥补。小国毓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所有的新鲜事物都保持着高度的新鲜和好奇,一心想去洋人的学校。丁永一深知,始于开端的教育,至关重要。若是孩子从小便仰视异国,只怕长大了,会成为一个洋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对的的洋奴才。
想到这儿,丁永一的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但他决不容许自己听天由命。
世道虽然变了,青岛成为洋人的天下,但丁永一不希望丁家的孩子长大之后,给洋人当伙计,卑躬屈膝地讨生活,替外国人说话办事。他也不想自己的孙子,成为被乡亲们唾弃的里通外夷的“二鬼子”。丁永一更不愿意看到,小国毓长大之后,跪在地上成为洋教徒。
中国人的心里,应该装着自己的祖宗,这才是敬莫大焉。中国人历来有“祖有功,宗有德”的信念,将祖宗放在至高的位置之上。中国人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传统,祖宗给予生命,此乃恩中之大恩,子孙后代毕其终生,而无以为报。
想到这些,丁永一心中风起云涌,表面上却云淡风轻。他手里轻轻地提着笔,挺直自己的脊背,保持着最恰到好处的镇静。
这种想法,丁永一是异常坚定的。他甚至把这种抗争,当成了战斗,一场没有鲜血、硝烟,却关乎生死和未来的争夺战。这场战斗,他绝不能输,他也输不起。为了丁家的未来,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根脉留住。丁永一也是这么做的。
比如,背诵《史记》。
如果把中国比作一条大河,《史记》就是华夏子孙的来路,里面那些帝王将相的故事,将中国一千三百年的历史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故事典故,鸿鹄之志、破釜沉舟、卧薪尝胆、一言九鼎、一字千金……无不体现了中国人的处世原则、善恶之分和为人之道。背过《史记》,千年华夏之精神魂魄,便刻在了骨头上。
笔下,水墨染纸,洇散开来。
小国毓读了《史记》,偶然在书房看到《竹书纪年》,发现书中记载的内容与《史记》大相径庭,完全颠覆了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对历史的记述。丁永一发现之后,把书要了回去。小国毓心里惦记着,回头再找,《竹书纪年》和挨着的那本《汲冢纪年存真》都不见了。背书时间仓促,来不及细寻。他取了《榖梁传》,又发现《穆天子传》。两本书塞进衣服里试了试,胸前明显地凸了起来。只好忍痛割爱,取其前者,熟练地塞进衣服后面,用腰带束紧藏好。
(▲《榖梁传》)
还好!爷爷老眼晕花,专心致志地画葫芦,又没被发现。小国毓远远地看着爷爷,心里得意极了。
将书藏好,口中便不再背诵。回手摸了摸身后,发现书还有些厚,衣服还是凸了起来。无妨,装着和爷爷说话,退着出书房便是。
背书声一停,丁永一便知孙子把书藏好了。他这才转过身,见小国毓含笑向自己走来。
小国毓喜欢洋人的新鲜玩意,对传统蒙学不感兴趣。这让丁永一暗暗着急,并一直寻找应对之策。他了解孙子的性子。这小东西从小就比一般的孩子叛逆,越让他干什么,他越不肯。反之,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反而来了兴趣和劲头。
丁永一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把《幼学琼林》像宝贝一样包好,藏到了箱子里。果然没多久,就被小国毓偷了出去。与孙子闲聊时,丁永一有意引用了《幼学琼林·卷三·器用》“以铜为鉴,可整衣冠”的句子。小国毓马上接“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丁永一便知他是细细看过了。
从此之后,丁永一就在书房里四处藏书。丁周氏见了,失笑道:“不好好画你的歪把子梨,整天琢磨着和孙子斗心眼儿!”
爷孙俩距一步左右,相互看着对方,都不说话。丁永一笑了,放下笔,亲昵地招了招手,示意让孙子走近点儿。小国毓反而退了两步,抿着嘴,不住地笑。他生怕太近,被爷爷发现衣服里藏了书,又被要了回去。
学校的事,小国毓自己早打听好了。
清光绪二十四年成立的德华书院,是青岛较大的学校。创办人是柏林会传教士昆祚,他曾经兼任德胶澳总督顾问,学生一般来自青岛和山东内地。德华书院的学生最多,离家也最远。同善会传教士卫礼贤创办的书院,他和招娣常去玩儿,离家较近。离家最近的,是刚刚建好的台东镇蒙养学堂。
小国毓调皮地微眯着眼睛,仔细盯着爷爷的脸,揣摩着对面笑容里每一条皱纹所蕴藏着的含义。
丁永一不说话,他也人小鬼大地不吭声。
待续……
038 应对青岛殖民地的东亚文化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