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绛魂雨(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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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了近一月,这夜苍南斋覆着青苔的屋檐上,圆月隐去霾云后,雨珠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蛮儿?”
“蛮儿…..?”
待若颜走出院门,已是与院中人畅饮一番以后的事了,她昏昏沉沉,醉意朦胧,左右呼喊之际,方觉贴身侍女并未跟上身前。
“春蛮那丫头…..”
“定是被茶茶灌了酒,此刻…..大约已意识不清,被她留在了房中…..”
想起与茶茶她们嬉闹了一晚,若颜释出了几分苦笑。
“算了,正巧,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今夜…..天公虽不作美、未见月色。”
“但…..”
“这雨,倒是能让人清醒几分。”
心绪喜忧掺半中,她出着神,沿小路往前方走了去…..
…..
步行还未过半刻,待她跨过石桥,踏上空阔的草地,高耸在夜幕中的阁楼恍然映入眼帘,那遥遥而望的目光方回过了几分清醒。
“我…..我这是在何处?”
“对,对了……”
“方才我与茶茶聊天,提到三年前我入宫御前献舞一事…..那曲子…..”
“她说她很喜欢,于是…..”
“我便答应了她…..”
“替她来这暖音阁,一借那乐谱…..”
女人努力回忆着方才两人的对话,不免觉得此时的自己有几分可笑。
“只是…..那曲子…..原是徽玉所作,而我与他…..却…..”
…..
“我、我这是在做什么?”
她意欲清醒,却是此刻脑海中一片混沌,自己已想不起房中对话的前因后果……
“这酒桌上的玩笑应允,就算现在我后悔了,也难以推诿了…..”
…..
“今日,我只是…..”
“该…..不会妨碍到他吧……”
若颜竭力安慰着自己,裙下的脚步却已踏进了暖音阁的大门…..
…..
回廊之上,与平日灯火通明的景象相比,今夜阁中一片昏暗,不闻丝竹管乐,更不见舞伎稽古的身影。
“今晚这阁中,倒似空无一人…..?”
女人微弱嘀咕着,此刻并未发觉一老者穿过廊亭,向这边俯首哀叹而来…..在走至女人身后时,那余光突觉廊亭来客,陡然抬起…..
若颜回过头,与那目光一应而合,两人不免同时生出了丝丝惶恐……
“狄…..狄娘娘?”
在看清了女人的面容后,老者的警觉之色有所松懈,却也生出了许多诧异。
“您…..您怎会在这里?”
那发鬓花白之人恭敬一揖道。
“我…..”
一时间,若颜有些语塞。却是想到自己的来意,她又不得不故作精神,吞吞吐吐道:
“听闻暖音阁有一位宛姓的乐师大人管理藏库,这位乐师大人……”
“可是…..可是您?”
她见老者知书达理,穿着工整得体,并不像寻常下人,于是便大胆猜测了去。
“正、正是……老身,娘娘。”
俯身再礼后抬起头,眼前女子的明艳容姿令宛卓生凝滞了瞳色…..
那夜,雪萤缠绕着月色,幽乐浸流进窗栏。月色下,少年吹着长笛,踏上了殿中朱殷色的绒毯,接而缓缓走进了那人翩翩起舞的背影里……想到此处,老人释出了一抹苦笑…..
“娘娘,可是来找老身?”
…..
“是…..”
若颜知不便详说,含糊应承道。
“娘娘所为何事?”
“我…..我想拜托乐师大人您,替我…..”
“替我寻一本四年前的宫中曲谱。”
她略提高了语调,闪烁着目光道。
“暖音阁藏库乃先帝亲自督办所建,藏库…..更藏有先帝登基至今的所有乐书。”
“想必…..娘娘所要的谱子…..”
“也该在其中。”
宛卓生回以笑容道。
“既然娘娘特意前来,那老身….自然没有不借的道理。”
“还请娘娘,随老身来…..”
他冲若颜点点头,再次微以俯首…..
…..
“娘娘,可是方从苍南斋中来?”
一番寒暄后,宛卓生终是领着这身份尊贵的女子进入了藏库中。
藏库里,书架横开数列,架上皆摞着厚厚的典籍。宛卓生一边在其中翻找着,一边与这突访贵客随口闲聊了起来……
“正是。”
“王侧妃她…..虽入府晚,年纪尚轻。但与我一样,自小熟习音律。”
“雪萤之夜,虽发生了许多身不由己之事,但那首曲子…..却令人念念不忘,成了人尽皆知的名曲…..”
若颜动容而述,心中徽玉黯然告别的目光却又一次触痛了心房。
“犬子拙作,不足挂齿。”
宛卓生低头翻点着乐书,回应得全不在意。
“宛大人自谦了,令郎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却是自己的含痛称赞并未让那老人生出一丝欣喜,与之相反,一番彻底寻找后,他的动作突而停下,专注的瞳中似泛出了些许泪光…..
“娘娘…..”
“老身突然想起…..”
…..
“老身突然想起,那本谱子…..”
“好似…..”
“好似被小儿带在了身上。”
“这藏库中,怕是寻不到了。”
…..
“带…..在了身上?”
不明所以的话语交织着眼前人异常克制的悲色,若颜微蹙眉头,不解地向其看了去。
“是…..”
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房中物品,盖上了覆布,若颜紧随上前。
“那,徽….不,那令郎他…..”
“何时能归?”
若颜忐忑地跟上了老人的脚步。
却是那颤颤巍巍的身影立于敞开的门前,一时缄默不语。
“宛….宛大人?”
若颜满心疑惑,目光迎着楼台外落雨的迷霾,仿佛与身边人一同跌进了孤色中。
“他…..”
侧眸下,抚摸着爱女日日弹奏、光洁如新的琴身,宛卓生黯然垂目,眼眶泛红。
“不会回来了。”
“不….不会回来了?”
一时间,若颜更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大人,您….这是何意?”
恐自己的异常动容让眼前人生出疑惑,她慌忙改口:
“这已入夜,我…..我只是想快些拿到乐谱,若是大人知道令郎去处,我….我好改日再来。”
…..
宛卓生一声苦笑,收起悲叹,竭力恢复了往日神貌。
“老身……可是万万没有想到。”
“竟然连娘娘…..”
“也对小儿如此赏识…..”
见若颜满脸凝疑,他回望去静谧幽黑,深无见底的藏库,某些记忆敲动着高昂的胸口,使他不由自主地喃喃了起来。
“只可惜…..”
“徽玉那孩子,母亲早逝,跟着我这无用之人,亦是吃尽了苦头。”
“老身….”
….
“早年与魏国公大人有几分交情,却是先帝在位时,国之根基不稳。”
“党派纷争不断…..”
“国公大人过世后,老身一介乐籍贱身,更是受其波及,与这孩子被赶出了唯一的容身之所…..”
“那些年,我们父子二人沿路卖艺乞讨…..”
“为生计…..”
“碾转于街头,看尽世间冷暖,受尽屈辱苦难…..”
“就算…..”
“就算濒于生死,那孩子…..”
“那孩子却从未有过一丝怨言,更未流露过一丝悲色。”
“即便…..”
“即便饥寒交迫时,我在他身边奄奄一息,他亦紧握着我的手,满脸含笑地与我说…..”
“爹,您一定、一定要坚持下去。因为徽玉…..”
“徽玉还有没有实现的愿望。”
“终有一日…..他…..”
“他一定会立于那皇城之中,对着所有人说,我宛徽玉,坦坦荡荡,我宛徽玉…..”
“用自己的努力换来了这一切。”
“我宛徽玉,用所有的一切,坐到了大司乐的位置上。”
“他说,那时、玉儿得到了万金,玉儿、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玉儿…..就可以与您过上好日子了。”
“那时…..我握着他的手,只笑他痴人说梦,死之降临,你还如此爱财如命…..”
说到这里,老人微有哽咽,却将更深的痛苦咽进了心中。
“谁曾想,这十多年过去,他的愿望…..”
“竟成了真…..”
…..
一番倾诉后,见若颜凝神不语,老者只因自己的唐突而挂上了丝丝歉意。
“上月,那臭小子说,他被皇后钦定为了大司乐,我一度还以为…..他与平常一样,口无遮拦,该是与我开混账玩笑。”
“却不曾想,这次…..”
“一道懿旨,隔日便送入了府里。”
话语间,若颜湿润的垂眸有所凝固。她缓缓抬起头,耳边的话语却接连再三地震动了心鼓…..
“今夜…..”
“是他入宫的日子…..”
“老身方在府外送他入宫,一时难舍分别之痛,故在娘娘面前有所失态了……”
“那孩子,虽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其实…..”
“内心柔软,又生性善良。”
“他担心阁里的姑娘们难过,于是便瞒着所有人,取消了一切稽古,让大家早早歇息了下来。”
“那傻孩子说…..”
“他流泪的模样,怪是难看,与其依依不舍分别忍痛,不如…..不如索性一人了无牵挂地离开。”
“他关照老身,要让他在姑娘们面前留些面子…..”
苦笑间,老人的嘴角抬起了一丝讽意。
“娘娘,您瞧老身,这一说到小儿之事,便忍不住、一个劲地说了下去,真是…..真是让您见笑了。”
他抚袖拭去浊泪,悲伤之余,却未见眼前人亦湿润了眼眶。
“娘娘,您要的那谱子,恐怕…..”
“要劳烦您下回入宫之际,亲自与小儿…..”
…..
话语模糊于耳边,酸楚涌上心头…..若颜竭力掩饰着悲色,攥了攥微颤的手心…..宛卓生正欲寻疑,这满面盈泪之人却只向自己一礼,转身跨出了房门…..
…..
看着女人的身影疾行愈远,雨水渐渐模糊了视野,老者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夜,朦胧月色洒遍深庭,白衣少女转头觅蝶而去…..
宛卓生眨了眨昏花的眼睛,似有一些明朗刻进了顿悟的瞳仁里…..
…..
耳边的雨声淅沥萧瑟,前方的视野模糊难辨,此刻苍南斋外,满枝盛放的杜鹃不堪风雨摧折,将一地落红洗覆在了泥泞的水洼中。
绛渠蜿蜒于小道与林地间,直至穿梭过梅林,汇入涟漪四起的千鲤池,使池水泛上了一片灼灼之色。若颜提裙疾行于塘堤之上,雨水溅起花泥,女人的裙纱已满是污迹……
“那日,他…..”
“他留于苍南斋等我…..”
“原是…..”
“想与我做临行之别。”
“而我,我却对他说了那般的话。”
“就算,就算往后我们再无交集,但…..”
“我也该、我也该与他好好道别,好好道别再…..”
…..
王府外,在距离宫门数米之外的地方,尽湿的衣摆骤然停下,女人模糊视野里,一男子撑伞立于宫门前的背影映入了眼帘…..灼灼目光中,那背影似察觉到什么,接而转过了一抹明净眸色…..
“徽….徽玉…..”
…..
“娘….娘娘?”
徽玉的浅瞳里砌满了不可置信。
“您…..”
“您这是….?”
见她浑身湿透,他化开异色,挂上了丝丝关切。
“我…..”
“我…..”
男子瞳里的星光照亮了霾夜,若颜抬起头,湿濡睫毛下忽闪的涟漪竭力迎上了那关切走近身前的身影。
“那夜…..我…..”
“我不知道你…..”
还未等她话尽,一方伞纸遮过头顶,冰冷的落雨前,眼前人的笑容已彻底淹没了自己慌乱的眸色。
又一次与他如此近身相处,女人此刻只觉得空气里兰幽阵阵,周遭弥漫着浓浓暖意。
“他身上的味道,倒….”
“倒是品味独特,好似女子一般。”
若颜抬起湿濡濡的脸庞,略施苦笑。
“徽、徽玉…..”
…..
“那日,我不知你被皇后钦点为了大司乐,而今日…..”
“今日是你入宫的日子。”
她坦言自责,徽玉的低目却始终含着暖笑。
“那夜,我不该那般急躁赶你走。”
“对….对不起。”
见她笨拙解释,那笑里又透出了丝丝无奈。
“娘娘…..”
“无需在意。”
…..
“那夜…..娘娘所言在理。”
“您…..确不该与在下这般人走得过分亲密。”
阵阵苦笑徜徉在脸上,他抬起的目光亦显得言不由衷。
“娘娘今日特意来给在下送别。在下…..”
“心中已是感激不尽。”
…..
“徽玉…..”
…..
“待在下入宫后,这往后…..还望娘娘能好自珍重,勿以为念。”
见若颜含泪哽咽,他走至她身侧,从袖中取出了一支纤细小巧之物。
“这往后,若娘娘…..”
他抬起手,侧过头环去她脑后,将那手中之物轻轻簪进了女人的发髻间。
“遇到了难处….凭此物…..”
他回过目光,认真地看上了女人圆睁的双眼。
“可随时让人寻在下。”
温柔而坚定的笑容洋洋洒洒落了下来,若颜欲言又止,面中难掩动容。
“娘娘与在下,生辰同时,相识相知更可谓有缘。”
“这簪子…..与这长笛一样,其实…..都是在下母亲的遗物。”
“虽…..都是不入眼的东西,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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