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归来(其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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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这……是在说我吗?还是在说她为唤醒了不该唤醒的怪物而懊恼。他迟疑了一会,直勾勾地盯着女孩樱红色的嘴唇。“谁可怜?”他有些心虚地问。
“一头拥有着绝对力量的狮子,却被一根脆弱不堪的木桩囚禁在自己的世界里。畏惧限制了它的思想,它只能活在比它弱小的多的东西的掌控里。这就是悲哀啊,作为奴隶的悲哀。”女孩淡淡地说,语气却冷冰冰的。
他僵住了,脑海里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同时炸裂。剧痛……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女孩口中说出的每一个词,好像紧箍咒似的让他感到痛不欲生。
“而你,就是那个悲哀的奴隶。”女孩毫不在意他的感受,继续自顾自地说。
别说了……别说了!他怒吼着望向女孩,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撕成碎片。
女孩机敏地闪在了一边,他扑了个空,狼狈不堪地跌倒在了旧沙发旁肮脏的角落里。铁链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中断开了,金属断裂的地方凹凸不平,似乎有强大的外力把钢铁撕扯开。她缓缓地走到鞋子散落的地方,从容优雅地穿上附了一层薄薄的灰的小皮鞋。枷锁拖着半截断开的铁链,在满是灰尘的地面扫过。
“你是否想过脱离这虚假的躯壳,成为真正的自己?”女孩与他的角色仿佛换了个位置,她居高临下地蔑视着高傲的怪物,漂亮的瞳孔里折射出近乎扭曲的红,面具下的那一双眼黯淡了很多,就像发着微光的萤火虫撞进了烈火里。
不!不要!你不要过来!
他的内心本能地发出嘶吼,可身体却动弹不得。他想逃避,却发现已经被挤压到了墙角,无路可退。女孩亦步亦趋地走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揭下狰狞的面具,下面只是一张平凡的脸,面部因为极度的惊惧而扭曲。
“打开你的心扉之门吧——”女孩的声音很清脆久远,像童话梦境里的湖中仙女。她显露出嘴角尖利的月牙,刺破了小指根部的一寸皮肤。
鲜血从微小的伤口中艰难的挤出,血液流过涂满了紫色油彩指尖,又艰难的滴下。血滴是几乎接近于黑色的暗红,在满屋的灰尘与摇曳的光影下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每一滴暗红的液体里,仿佛有无数条爬虫在蠕动,它们贪婪地向四周扩散,蚕食着可以达到的地方。
他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控制,虔诚地跪倒在女孩的身前。女孩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举起那一根还在滴血的手指。
他拼命吮吸着破损的手指,猩红色的液体缓慢地流进了食道里,但这点微量的鲜血远远无法满足他,他加大了舌尖的力量,最大限度地从创口里汲取血液。理智和思考已经被对鲜血的渴望吞没,鲜血的味道并不好受,它不甜不鲜美,还有作呕的铁锈味,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恶心的液体竟是如此的美味,像两极碰撞的磁铁,又像在沙漠中奄奄一息的人见到绿洲的水源那样痴狂。此时此刻,他真的……沦为了一只饥渴的野兽。
伤口处的血液很快就被吸收殆尽,他依然不放弃地吮吸着,想汲取更多的美味佳酿。女孩轻巧地抽出了手指,拍拍裙摆的灰站起身,“记起来了么?奴隶。”她轻轻地说。
他跃起身,试图再次抓住女孩。女孩这一次没有给他机会,她挥舞与枷锁连接的铁链,抽向他的胸口。他被重重地击倒在地后立即爬起来,第二次冲向女孩,女孩用同样的方式再次击倒了他,第三次,第四次……“这才是真正的你啊。”女孩用深沉的语气说,像是在朗诵一首悲怆的史诗。
他抬起头,目光又一次与女孩对接。
眼前的世界顿时变的模糊不清,却又界限分明。女孩的身体随着他所看到的一切渐渐崩离,一副副画面在这片碎片的混沌中闪过,这些画面都是曾经在某个瞬间出现过的,消失之后就会淡忘。而这一次记忆变的牢固不破,这些彼此之间毫不相关的画面每闪过一个,就完整地刻在了脑海里。每一个画面,就是一个或者灿烂或者悲凉的人生,最后一副画面——那个模糊的暴雨,举着伞的女孩和绝望中的男孩。
回忆起来了,他全部都回忆起来了。那炽热的祭坛,无数智者指天念诵悼词,长老用铁锤为棺材钉上铁钉封死,贴上了世间最恶毒的咒语。他就是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怪物,永远隔绝日月,被掩埋在了尘土里。从此,作为怪物的他彻底消失了,当棺材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从寒冷的墓穴里坐起,却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拥有着不朽的肉身,在属于人类的世界里徘徊,经历多少个轮回,终于……找到了拥有那把钥匙的人——或者说是另一个怪物。
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下,他突然感到很悲伤,为自己历经无数个蹉跎的岁月感到悲伤。
皇帝被贬谪为庶民,可他的体内却永远流淌着高贵不屈的血脉。
“一切东西都是等价的,你唤醒了往日的记忆,就必然要为此承受应有的代价。”女孩说,“你将成为命运的奴隶,在血液的哺育下压抑羞耻地活着。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当有一天我的血液再也无法抑制你的本性,那时的你,才是真正的归来——而从那一刻开始,我会悄然离开你,去让这个曾经羞辱过你的世界感受绝望吧。”
他似乎想起了某样东西还是某个人……不屑地笑了笑。
阿尔贝托酒店,十二层。
这是一座显的有些空旷的大厅,玛瑙色的地面被擦的透亮,大厅的尽头是人工搭建的小型舞台,舞台下是一排以“一”字排开的贵客座,每个座位上都摆放了一套被灰布蒙上的银色餐具和倒立的高脚杯。贵宾席的下方是严格按照正方形矩阵排列的旋转玻璃餐桌,餐桌的规格比一般酒店的要大很多,最多可以不拥挤坐满十几个成年人。这一层是阿尔贝托酒店的宴席区,设立超五星级酒店的宴席价格自然比普通的饭店要贵很多。除非是当地有钱有名望的企业家或者儿子女儿考上北大清华此类值得大肆炫耀的,一般家庭从不会在这里设宴款待亲友。除了宴席,这里也经常被用于隆重的仪式,有一年亚冠抽签选择抽签仪式地点时甚至把这个大厅纳入了考虑范围。
但是这一层楼不止是有这个奢侈的宴会厅。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人们的目光往往会被巨大的会场所吸引而忽略了不远处一条仅能让几个人通过的小路,红色的地毯铺盖在这条小道上,走在上面发不出一丝声音。两旁是巨大玻璃水箱,里面摆放着按照《西游记》原文描述用手工雕琢的龙王殿,奇形怪状的鱼被植入了五彩的荧光物质在有些阴暗的“宫殿”里闪闪发亮。
小路一直延伸到了酒店的外面,这里是人工的露天花园,花园的顶上遮蔽了一层轻薄的顶棚,采用温控技术把这个人造的世界打造成了一个四季如春的山水田园。走过木桥,桥下的流水经过高科技设备的循环永远保持着清澈见底,鹅卵石和水草被轻轻淌过,此时此刻真的仿佛突然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剥开掩映的树丛,朱红色的门隐约可见,每个门厅上都用朱砂粉刻印着古罗马皇帝与中古时期意大利名人的名字,这些被隐蔽在“桃花源”最深处的房间才是阿尔贝托酒店的灵魂。
波吉亚厅。
这是今晚唯一亮着灯光的房间,厅堂配备了沙发、洗手间、麻将桌、茶座、调酒桌甚至还有赌博机。餐桌的四周被金黄色的珠帘半遮,被封死的展柜里以一比一的大小放置着北京故宫的复刻文物器皿。不愧是中国与意大利顶级设计师共同的努力结晶,置身于此,既可以感受欧洲贵族的宫廷生活,又可以亲密接触中国古代的瑰宝。当然……只要你不在意钱包里减少的巨额数字。
偌大的餐桌只坐了六个人,每个人之间彼此有着三四米的间距,自动旋转的桌上却摆满了名贵的佳肴,菜品的数量和人数看起来有些不成比例。但这种样子虽说不太协调,却不至于产生违和感,因为最违和的,与这份华丽最格格不入的“东西”,就坐在酒店背靠着门的位置。别人都是西装革履,男士穿着考究的西服,女士穿着黑色的呢绒袄子,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宫廷裙金色的长发扎成了丸子头,另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家伙虽然只有一件白衬衫,但举止也颇有风度。而再看这个违和满满的家伙,一眼看出就是网上两百块一件的泰版球队训练服,拉链敞开着,因为他坐的地方正对着暖气口。此刻,他正拿着一个钳子,吃力地撬动着餐盘里的巴厘岛龙虾。
洛彦凛用湿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与坚硬的虾壳战斗。细碎的壳屑散落在了地上,如果他的身边站着一位餐桌礼仪老师,老师会一把抢过钳子砸向他的头。
“女士们,先生们——非常高兴能够在一年的最后一天陪大家欢聚在这里,希望新的一年我们的事业会更加成功。”坐在上座的希尔教授举起了斟满了奥比昂ChateauHaut-Brion的高脚杯,把杯里几百美元的深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除了还是未成年的伊莎•雷耶斯,所有人站起身为老人祝酒,每个人的高脚杯里都装着与希尔教授相同的法国红酒,除了洛彦凛……他举起一满杯与红酒颜色最相近的葡萄汁,装作品酒大师的样子,先嗅再呡最后一饮而尽。
洛彦凛是被亚璃勒令着把泡面倒掉后拽来参加晚宴的。四个小时前,上网上到眼睛发酸的洛彦凛关掉了电脑,打开烧水器泡了一碗香菇炖鸡面,面泡好后,他在汤里丢了一枚一块五一个的卤蛋,正当他拿起叉子准备开动时,一只女孩的手抢走了他的塑料叉。
“你能有点出息吗?这可是今年的最后一餐诶,你就吃这点破东西?”亚璃用“救不了了没得救了埋了吧”的语气说。
洛彦凛这才想起了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不过是最后一天又如何呢?新年新气象?这种鼓励小孩的老生常谈对我这个混日子的老油条早就不适用了,明天我还是那个熟悉的我,只不过大了一岁。“我就是这种人,也讲不了什么排场,还有我肚子很饿啦,赶紧让我吃饱了还要去打游戏。”洛彦凛想了想无所谓地说。
“走,去阿尔贝托酒店,希尔教授请客。”亚璃大手一挥,其架势像心灵鸡汤里所谓的“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就这样洛彦凛换好了衣服,在亚璃的督促下倒掉了泡面,趁着女孩不注意,他还恋恋不舍地咬了一小口热气腾腾的卤蛋。
阿尔贝托酒店的晚宴确实是有排面,不提泡面炒饭这种“有伤大雅”的东西,就算是一个月吃一次也会心疼的韩式烤肉,在这一桌料理面前也是路边小摊的炸油条了。希尔教授不愧是混社会的人,他对菜品的品位也是靠泡面为生的洛彦凛无法比拟的。大堡礁的清蒸大钳蟹,巴厘岛龙虾,松露鹅肝,入口即化神户牛肉,切成近乎透明的三文鱼刺身,饭前有来自法国维埃纳的特聘厨师现做的马卡龙甜品,还有一瓶瓶写着法语文字的红酒。洛彦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同时出现在了一台餐桌上,自己还是以被邀请的身份用餐。
晚宴开始后,洛彦凛纠结地摇着杯中难以下咽的红葡萄酒,才发现自己和所谓牛逼的上流生活是这么的格格不入。这些红酒都是从波尔多的顶级酿酒场里封装,经过货机的长途运输飞越半个地球送到了这座南方小城的高档酒店里。洛彦凛虽然在这又苦又涩的饮料中品不出什么令人高潮的感觉,但他至少从精美奢华的包装中知道,每一口下去喝的都是钱啊。所以他不至于像喝白开水那样,对着外面的服务员大喊“给我倒了拿瓶冰可乐”。
他对红酒一直有心理阴影,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老爸去法国出差,带回了一瓶外面包装写满法语的红酒,据说是什么酒场的限量版。老爸把这瓶酒放在了家里最高的地方,洛彦凛搭起板凳也够不着,每当家里来客人了或者兴致来了,老爸才打开瓶盖倒上小半杯,呡一小口就回味无穷。洛彦凛心想老爸在喝什么好东西都不给我喝,于是他有一天冒着摔断腿的危险搭了两层椅子,终于够到了酒瓶,瓶塞打开时,一股浓郁的清香让他心醉,他对着瓶口猛地灌了一大口,然后把午饭全部吐了出来。
老爸后来坏笑着,说儿子啊作为一个男人品酒是必备的素质啊你这样子我作为老爸感到很担心啊。可是十几年过去了,洛彦凛不但没有学会这一项男人必须有的技能,还对酒精愈发敏感。而现在一杯几百上千的红酒摆在他的面前,想悄悄倒掉肯定是不可能的,他想向亚璃求助,可她喝的似乎比希尔教授还要陶醉。洛彦凛心里仿佛被推土机压过,心想你不是自称才十九岁吗你们日本不是二十岁成年才允许喝酒吗你现在怎么像个老酒鬼啊,可转念一想,成天和不良少年骑着改装摩托和警察在港口玩生死时速的家伙,会喝酒是再也正常不过了吧。
好在希尔教授还是善解人意,他一眼就看出了洛彦凛每喝一小口脸上痛苦万分的表情,然后招呼侍者上了一扎鲜榨葡萄汁。哲学家果然都是自带读心术技能,不过看着他一脸喝了硫酸的表情,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晚宴就这样进行着,气氛比想象中的冷淡很多。没有人大声说过一句话,只有刀叉碗筷清脆的碰撞声,除了那几句寒暄。希尔教授甚至刻意避开了“阿斯蒙蒂斯”这个话题,或许是想留给晚宴一丝轻松的氛围吧。不过……这根本不像什么公司年终宴会啊,年终宴会的正确的打开方式不应该是教授先生拍拍他的肩说“小洛啊今年干的不错但有待提高明年加把劲啊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然后他受宠若惊地握住教授的手“是是是感谢您的教导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而现在……就像一顿普通的家庭晚餐。
希尔教授时不时地小声与安德鲁和林德霍姆交谈什么,用着洛彦凛听不懂的语言。和他关系算是最亲密的亚璃也自顾自的吃着芥末三文鱼,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瞟一眼,伊耶就算了……那个“小姑娘”除了自我介绍的那一次,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洛彦凛感觉自己像被打了麻药,每个行为都受到了拘束。
“我……去一下洗手间。”洛彦凛站起身,与希尔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逃难似的摸进了厅堂自带的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