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凝视深渊之“人”(其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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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古旧的闹钟“滴滴答答”转动着,时不时发出金属间摩擦的微弱噪音。轴承里的齿轮年久失修,锈迹遍布了沾满灰尘的钟座。住在这里的人也许习惯了这种声音,丝毫不会影响作息睡眠,细碎的“吱吱”声仿佛已经与寂静的夜融为一体,成为了其组成的一小部分。
他蜷缩着坐在床上,白炽灯下的脸显得死一样的煞白。空气中弥漫着似乎永远散发不掉的霉味,墙角散落着剥落的墙皮,贴满小广告的木质门经过时间的侵蚀失去了色泽,缝隙零零星星的生长着青苔。若不是推开窗就可以看见月光,这个阴暗潮湿的小屋就像被废弃的地下室。
污渍斑斑的窗被打开了一半,伴随着热空气的暖风涌入,为这个死一样的房间注入了些许生气。他抬起头仰望着窗外的世界,一座塔楼的最尖端冲破了其他楼房的视觉阻隔,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
那是石油化工工业园用来报时的钟楼,也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
楼道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人们陷入了深深的沉睡,漆黑一片的楼房像永眠的巨兽。那仅仅可视的一点塔尖,把他不断地从臆想中拉回现实。
我到底什么时候坠入地狱呢……他苦笑着,作为“正常的人类”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一种很奢侈的愿望。
他挪开发着淡淡霉味的毛毯,身体倚靠在刻满了刀痕的木桌前,几本厚重的书整齐的摞在一起,还有一盏手心大小的台灯。牙关剧烈地颤动着,木桌似乎产生了共振,也吱吱呀呀地晃动。赤裸的后背上,豆粒大小的汗珠却往下直流。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牙关,即使把手指塞在唇间也不能制止它的颤动。这绝不是因为寒冷,在这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电风扇的夏夜里,他反而燥热的想脱光所有的衣服。异样的感觉仍然徘徊着,这种感觉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已然烙进了他的感官,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人格。就像触碰过高压电后即使仅仅看到了电火花,被电流包裹着的痛苦也会浮现在脑海里。而他则更加悲惨,只要回忆起一丝与那相关的东西,这些不断摧残他的感觉又会肆虐而来。
这就是恐惧吗?他茫然地环视四周,什么都没有改变,一间最普通的单身公寓,破败阴暗的环境也对应着对低廉的价格。在这里,他还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他有自己的职业,有自己的名字,有作为国家政府承认他存在的身份证明,甚至还拥有小小的社交网络。
这些是作为人类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最根本的因素,是客观存在的东西。
然而想一想这些本应是无法撼动的东西,他却如此迷茫。
他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一个普通到陌生人在扫过一眼后就会立即遗忘的名字。在人类的社会学中,名字是由父母赐予的独一无二的印记,它的作用是区别不同的个体。每一次他在心里默默念起这个代表了他这个“个体”的名字,他却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以及这几个字为什么可以代表他。
这绝对不是像哲学家一样假惺惺地思考人生,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或者说他对“父母”这个概念完全是空白的,仿佛创造了他的某一对夫妇并没有存在过。他甚至没有以前的记忆,当意识完全由自己支配之时,他就出现在了这个破烂不堪的出租房里,有一个银行账户存放真每个月的房租费与生活费。他条件反射似的井然有序生活着,所有的生活技能与社交技能得心应手,像一个写好了代码后无止境运行的程序式。
这种感觉仿佛是睡了一觉后,睡前的一切都被删除,时间线从梦醒之时再次重启,而他作为一直客观存在的个体却不会被删除。受到创伤失去记忆的人,其语言表达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还是基本存在的,这些已经与拥有它的个体融为一体,永远不会消失。就像人在睡觉时是不知道自己“熟睡”这个具体过程,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睡前的一切思绪又会回到大脑里。有人说,睡眠就是一个死亡的过程,人的一生就是不断的死去与重生,直至那个最黑暗的尽头。
他也不是没有尝试探索本应该属于他的前半生。虽然他有一个被记载进入档案里的名字,这却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每当他拿起笔在纸上书写姓名之时,大脑里却浮现过了几十个不同的名字,这些杂乱无章的名字更像是无数个字母随机排列组合而成,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更为诡异的是,在这些名字一闪而过后,他竭尽全力地企图回想起其中的一个,却无济于事。他甚至在纸上不断地写下名字,就是为了为抓住这些记忆提供契机,几千次的尝试后,他有了新的发现,因为他终于可以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记忆片段了,可是这些片段像被飓风刮过的蒲公英,在零点几秒的暂留后飘散殆尽。
这只会让他明白,他的人生是由几十个人生组成的,而现在属于他的这个名字只是这几十个人生的其中一个。世界上一共有七十亿人,这七十亿条命运线是绝对平行的,从出生到死亡与其他的命运并驾齐驱却永远不会碰撞,就像引力的绝对存在那样。而他却和其他七十亿人不同,他的人生是由几十条线互相交织、糅合、扭曲后形成的,而人格则在任意一条相交线上穿梭,虽然彼此之间也不受影响,却隐隐存在着一种淡淡的吸引力。
至于这是为什么,就彻底触及他的盲区了。他感觉自己是行走在悬崖边缘的人,一旁是暂时安全的平台,另一侧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即使对深渊里的东西感到一丝疑惑,也不敢踏足半步。当你在监视深渊之时,深渊也在监视着你!这是他在某本哲学书籍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如果想知道深渊的尽头到底是一些什么,相应的代价就是被深渊所吞噬。
久而久之,他也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存在即是合理,这句话贯穿在了他的信条里,不管其他的命运线是多么曲折,至少现在他所支配人生的是平稳安定的,既然从悬崖爬上了陆地,那何不享受在陆上的生活呢?其他的一切记忆都不存在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继续现在的生活吧。有遮寒避雨的庇护所,也有让自己不至于被饿死的一小笔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虽然也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都是怎么得到的,不过——存在即是合理嘛,只要它确切的存在并为我所用,那样便足够了。
就这样作为一个有身份的“人类”,无忧无虑地活在世界上挺好的。能够满足所有的身体和精神欲望,谁还愿意思考一些本来就或许并不存在的东西。
自从那一次之后,一切都变了。或者说是从见到那个女孩开始。
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的细节了,甚至淡忘了这些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发生的。只记得那是一个灰蒙蒙的阴雨天,女孩坐在某个地方,踢打着脚下的水花,雨水浸湿了她的身体,她一直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对他微笑,好像几百年的等待就为了他出现的那一天。
这绝不是什么恋爱故事,即使其他的人物条件和场景条件都符合小说中“恋爱”的这个主题。换句话说,在开头的几秒钟他是这么认为的,这种认知在与她的目光对接后立刻就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恐惧。
他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并不是心血来潮,它似乎一直潜藏在心底,像一头猛兽,等待着从囚笼中冲出的那一天。
女孩很漂亮,她的皮肤洁白如玉,黑色的长发垂到了腰间,身上穿着一袭藏青色的长裙,很像贵族学院里的大小姐,逃离了父母管家的管教偷偷溜到了外面体验庶民的生活。但她的漂亮却被另一种气质掩盖了,那精致的瞳孔,散发着血一样的光芒。
他的眼神被女孩的赤瞳囚禁了,像碰到了相反磁极的磁铁,即使内心万分想远离却无济于事。雨幕似乎静止了,豆粒大小的雨点悄然悬浮在空中,与雨幕相隔的另一侧,血红色的眼眸像地狱里的彼岸花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绽放。这一刻,他不再认为这个女孩长的多么漂亮,即使眼前出现的是墨涅拉奥斯的海伦,在他眼中也变成了长着九个头的恶鬼。
交接的视线似乎凝聚成了一把直插胸口的剑刃,让他不能动弹。无形的剑刃成为了一把钥匙,不断地扭动内心深处的大门。他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异样,好像灵魂里有一扇门被打开了,被掩埋的过去、那些早已经被封印的记忆,逐渐从遗忘的角落被唤醒。
啊啊啊啊啊啊——他跪坐在地上,嗓子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泪水从颤抖的眼眶里泄下,目光却仍然与女孩的赤瞳相对,像虔诚而又绝望的殉道者。
眼前出现了一幕幕画面,这些画面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代,可又如此的熟悉,好像亲身经历过这些。在每个画面里,他扮演了各个不同的角色,曼彻斯特的马车夫、贪婪的西班牙水手、忠诚的土耳其苏丹亲兵、条顿骑士百夫长、杀人如麻的维京海盗、对角斗奴竖下指的罗马贵族、临刑前的雅典城邦死囚……画面随着历史时间线的倒退幻灯片一样的在眼前重复,每一副画面却又让他明确知道了自己在其中的身份定位,不需要任何提示与点拨。他顿时想起,脑海里曾经飘过的那么多名字可以和这些画面一一对应。
这些人生,都是我曾经经历了的么……人的一生只有不到一百年,除非我是……
怪物!
恐惧开始在每一寸神经蔓延,他这才想起自己早已被现在的生活所麻痹,即使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但这些是怎么来的……书上说钱是工作后得到的报酬,但是他从来没有工作,却有源源不断的钱!书上说人是父母生下来的,但是他却从未发现“父亲”和“母亲”这两个人的痕迹!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即使真的是这样,他为什么拥有被社会认证的身份!
这些他很早以前就不想去思考的问题,才是真正的恐惧来源!
他麻木地被这些幻觉侵蚀着,“幻灯片”切过几十次后终于定格在了最后一张。那是一个被篝火和原始森林包围着的村庄,年老的祭司站在祭坛的最顶端仰天念诵祷告词,祭坛下方人头攒动,仿佛聚集了全世界的人,人们举着石矛和火把,火光照应在大祭司的脚下,七个精致的棺材整齐地摆放着。他躺在棺材木里,石棺被重重地合上了,大祭司在上面洒上圣水作为永久的封印,他的眼前是无尽的黑暗,祭坛周围的一切却可以一览无遗。
“埋葬他!”
“神明大人的烈焰终将降临在恶魔之上!”
他仿佛感受到了人们愤怒的声音,尽管这只是一个静止的场景。
画面无声无息地碎裂了,千千万万的碎片飘散溶解在了空气中。静止的雨幕随着时间的再次流失而飘动,无情的雨点击打在他的头上,他这才发现一直握在手里的伞被吹到了几米远的水沟里。
“你,没事吧。”女孩蹲在他的身前,轻轻地握着他冰凉的手。那血一样的眼眸,在愈来愈密集的雨点里灼烧。
我……
他半跪在积水中,四周被雨水冲刷成了苍茫的空白色。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把碎花伞遮在他的头上,自己却任凭暴雨的击打。雨点顺沿着伞避滑下,她的面容在这一层浅浅的雨幕中有些模糊不清。他也紧握着女孩灼热的手,仿佛是仰视神祗的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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