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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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冒着蒸气驶向海盗巢穴时,俄国船长和海盗头子一起待在船桥。他们一个说俄语和一点英语,另一个说汕头话和一点普通话。当船缓缓行驶在寂静的海上,无声的友谊也在两人之间悄悄发展。有一天,海盗头子向船长出示一张小男孩的独照,同时指着自己,骄傲地微笑着。船长也以微笑响应,并竖起了大拇指。每当两人进行每日例行的全船巡查,总会在关押『战利品』的交谊厅外驻足。船长从窗外指向我妈,并竖起四根手指,海盗头子立刻会意地举起自己的四根手指,抓住两根指向自己,再用剩下的两根指向我妈。接着,不发一语地一起走回船桥。
「我始终不明白海盗头子为什么要抓你们两个去当人质。」妈一想起这事就犯嘀咕:「他们能从一个守寡的教师身上榨出多少赎金?」
「寡妇是什么?」我问。
「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可是爸爸没死啊?」
「这只是向海盗表示我很穷的另一种说法。」
「我也是告诉他们:我们很穷。」姊姊说。
「妳跟海盗说的?」
「出海的第一天,我们在甲板上玩,那个家伙跑来跟我们说话。他看起来不像水手。他问我们是不是兄弟姊妹。我对他说:我们很穷,甚至连米饭都吃不起。他问我们吃什么,保罗说:我们得吃饼干当午餐和晚餐。」
「我的天哪!」妈大叫:「你们知道饼干有多贵吗?那是进口的,没多少人吃得起的。」
回到青岛时,爸爸梦寐以求、且筹划多年建造的新居刚好落成,正等着全家搬进去。当时我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对贫富的诠释是根据所拥有的对象来衡量的。就像这幢房子,假如海盗看见它,保证不会让我和泰德回到妈身边的。
这幢房子看起来就像英文故事书里跑出来的,座落在知名的八大关-长城上的八个关口-高级住宅区的一座小丘上。它的后半部是典型德国城镇的红漆砖木结构,可俯瞰赛马场;越过赛马场就是沙滩和大海。正面看起来像一幢英式宅邸,衬着一排法式落地窗,屋角有一座像中世纪城堡的塔楼,房子的入口位在塔楼的下面。从玫瑰花园看向房屋东侧,有一扇侧门,像镶着彩色玻璃窗的小教堂。整座住宅用一堵石墙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屋顶覆盖着搭调的磁砖,听说是意大利进口的。
我一直到长大后,才了解这幢住宅对父亲的意义。
父亲成长于广州西关精华区一座占地足足一个街区的四合院。他的祖父(我的曾祖父)担任广东、广西两省盐务监督,是来自北方SD省的望族族长。他喜欢漂亮女人和好马,有四房妻妾。每一房子孙占用四合院的一个厢房。因为爱马,他经常去香港看赛马。一旦发现品种优良的退役马,就会立刻买下。经年累月下来,他拥有一群收集来的赛马,每天下午指定一名孙儿陪他骑马。
「每当我祖父要训练一匹新马跳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他会把我们布建在所有连通四合院厢房的走廊上的每一道门坎。马跑过我们身边时,我们就会挥动鞭子驱使牠跳过门坎。中式房屋的门坎都有膝盖那么高。他对待马,就像对我的四位祖母;对待我们还不如那些马。我第一次学骑马,挨的鞭子比那匹马还多。『笨蛋!千万别跟在马后面!…该死的蠢材!从左边上马!…』他规定我们要刷马和换马蹄铁。」
「你曾祖父叫我们把所有马笼头包起来,绑上彩色丝线。」我的三曾祖母曾对我说。「老头子的好奇心可不只限于马,每次他从香港回来,都会带些小玩意儿,从葫萝卜削皮机到活动玩具。难怪城里人都叫他『周疯子』。」
『周疯子』去世后,我父亲的伯父继任族长,并举家迁到BJ,他在那里担任民国的总理。他有两个老婆,一个住BJ,一个住天津,我们管她们叫BJ奶奶和天津奶奶。他在BJ买下了一间道观,拆了改建成一幢「现代四合院」作为他那大家庭的住宅。「太俗丽了!」我爸对我们形容那幢房子:「那是一个中式与欧式建筑的混合体,可能是受了『周疯子』的四合院,以及他出使过不同的美洲国家所住过的使馆影响。你们等着看我要建的房子吧!」
我的伯祖周自齐是1880年代最早赴美学习的中国留学生之一。回到中国后,他在清廷及后来建立的共和国政府里担任要职。他与美国谈判,退还中国因义和拳乱所支付的赔款,并用这笔退款设立了保送中国学生赴美深造的基金。由于传统中国教育是建立在学习道德与诗文的基础之上,被选拔参与留学计划的学生,必须进入美国教育系统学习数学、科学及英文等科目,因此,伯祖成立清华预备学校,提供高中补习课程。
「来清华吧,」他对我爸说:「完成所有的课程后,政府会用公费奖学金保送你去美国留学。」
父亲当时正就读一所教会中学,学校所教的课程和美国中学采用相同的标准,进入清华反而会使学校教育延后两年,所以他婉拒伯祖所提供的机会。高中一毕业,我的祖母就变卖了首饰,为他买了张赴美的单程统舱船票。到了美国,他半工半读,当过马夫、炉工,也拖过肥料、煤炭,就这样自力更生直到大学毕业。五年后,他带着工程和管理(也就是今天所谓的MBA)学位回到中国。又过了四年,他才建造了梦想中的房子。
父亲是在官宦之家的大宅院里培育出来的儒士,终其一生远离庖厨,在设计住宅时也没多留意厨房和仆人的住处旁边,正是我们这些孩子经常逗留的地方。紧挨着厨房的石墙上有个对外开口的垃圾箱,每天早上照例有马拉的垃圾车在此稍作停留,但它几乎收不到垃圾,因为在前一晚就被乞丐捡光了。
「别给乞丐任何东西,」妈交代我们。
我觉得她好狠心,但对我们可不是这样的。她坚持我们每天放学后要喝她为我们准备的「保健汁」,有新鲜的水果汁、生肉汁、葫萝卜汁,甚至卷心菜汁。
「可是他们没东西可吃!」我抗议。
「你今天给了他们东西吃,明天他们要上那儿去取得下一餐?告诉他们:团岛上有一个营地,提供免费住宿、食物、医疗和免费的儿童学园。但他们必须完成营队指派的工作。我们每个人都要工作,甚至是瘸子和瞎子。」
这个营队是很受青岛妇女社群喜爱的项目。不管我们生活在那个城市,妈总会组成当地的妇女社团。尽管有这个营队,青岛跟其它中国城市一样仍然会有乞丐。在德国警长的指挥下,警察局有一个在街上巡逻的捕狗大队,只要看见任何一只身上没有狗带或嘴套的狗,不管牠有没有主人,一律加以射杀。
除了垃圾箱,我家还有一个送货门,门外随时停着一辆黄包车等着妈。妈五岁时开始缠足,虽然十多岁时解放了,但脚已经永远畸形。我们小孩子是不许乘坐黄包车的,所以从来不认识车夫,我总是好奇他晚上睡在那里。至于我家的四个长工,我知道他们睡那里。
厨子在厨房的隔壁有一间附带浴室的卧室,我时不时地会偷偷潜入。他的两个女儿也睡在那里,负责清理我们的卧房并为我们洗衣、缝补。刘妈是奶妈,睡在三儿房里;管家和刘妈的儿子刘金昆,晚上就分别在起居室和书房里打地铺;园丁一家就住在车库楼上。车库里没有车,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去上班的。在那个年代,我们甚至连问都不敢问。
我的世界是透过琴房的法式窗户、餐厅的玻璃门和父亲书房的英式窗户所看到的景物。
为什么妈妈会告诉海盗:她是个靠教书来养家的寡妇?
「妳不是教我们不能说谎吗?」我问她。
「我们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妈妈对我说:「我们作决定时,必须先设定优先级。如果说谎可以救一条命,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当事情涉及到我儿的性命时,动物本能便会取代一切,不顾我之前为自己设定的原则,会用爪牙去为他们拚命。」
我妈在女权、爱国主义和诚信正直上的表现,都如此理直气壮吗?
至于父亲,则是以不同的面向处理自己的原则。后来,当孙儿问起他是否曾经收贿时,他回答:「不曾。没有人的出价够高。」
「要多高的价码才够,爷爷?」
「出再高的价钱也不干!当山东军阀试图贿赂我交出我管理的铁路局保险箱时,我是这样回答他的。」
「他怎么说?」
「他下令要把我枪决。」
「如果你没照他的话做,有可能会被拉出去处决的,不是吗?爷爷。」
「我想是的。但,我没有丝毫让步。」
「你在作决定时,有考虑到家庭吗?」
「是的,你们的祖母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父亲对他的孙儿说:「我相信,她能在没有我的情况下撑起这个家。」
就把握原则而言,父亲是个更好的人吗?或者,因为他这么有教养,以致失去了野生动物的本能?
「当你对奶奶不忠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吗?爷爷。」
「你还太小,不能理解。」
我很快理解青岛之所以被称为「青岛」,因为它像一座被蓝色海洋所围绕的岛屿,天空也总是蓝的。从我家可以步行到达城里的每个角落,到海滩也只要二十分钟。我家和赛马场中间有一条马匹专用道,尽头是一间由前沙皇禁卫军上校阿德莫维奇所管理的马厩。穿着马靴的他,蓄着一脸打过腊的胡子,看起来像个标准的哥萨克骑兵。他老婆穿上长裙侧骑着马,看起来像个俄国宫廷贵妇。
我们跟哥萨克人学骑马。
房子西侧是中央公园,再过去是湛山,我们可以在下午放学后,跑马穿越森林和小丘。
「莉丽,你疯了吗?」有一天,妈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给她:「我看到你的儿子们在跑马!」
「他们的爷爷定下一条家规,」妈答复:「每个周家人都要懂得怎么骑马。如果我不是缠过足,嫁到周家后也得去学骑马。」
「他都死这么久了,你们还得遵守他订的家规?」
「我儿子的爸骑马。他认为骑马是一项重要的人生经验。『你可以骑着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告诉孩子:『甚至可以驰骋到陡峭的绝壁上,只要你能够悬崖勒马。』」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被绑架的时候,你告诉他们要当个善良的海盗?」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们哭着等我们凑齐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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