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晴天霹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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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下好些天的雨总算停了。压得低低的乌云,向着东北方向急驰而去,显然台风已成强弩之末。已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的码头,又被吐了一地鲜红的槟榔渣。一群蹲着的光脚渔夫正在等待信号山顶的旗杆降下风球[1];女人们有的背着孩子,有的双手交叉在背后,站在她们的男人身后喋喋不休。刚学会走路的娃儿们,就在母亲们趿者木屐的裸腿间互相追逐嘻闹。

风球终于降了下来,也传来二冲程循环柴油机的轰隆声。黑烟混进鞭炮的白烟形成一张厚毛毯,缓缓升起笼罩着渔港。大大小小船只就像丝路起点上的骆驼,有的船艏架着高台,有的甲板满载箩筐和油桶,像沙漠商队成列鱼贯地从狭窄的水道驶出。这支海洋行旅也要在整个猎鲔的旅程中,携带足够的淡水。不像沙漠可能会带来风沙,蓝色的海洋却带来新希望。每一趟旅程的开始,都是新的一年。不管之前的航程是好是坏,都跟下一趟完全无关。

我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文书。由于戒严法的实施,强制增加很多新规定。首先,我得证明自己是中国人;再来,我们必须宣誓效忠政府。为了证明我们的效忠是真诚的,每个人必须找十个同船以外的渔夫同事作保。

誓言只是空话,找十个朋友为我们作保,也不成问题。但要怎么证明自己是个中国人呢?在中国,从来没有出生证明,唯一有我姓名的档案,只有学校的注册单。但事实上,谁会保存它呢?经过一长串审讯,我才领到一张身分证,还被交代要随身携带,以便随时随地接受未经通知的查验。

我转身看见跟屁虫似的三儿。

「你这是干啥?」

「我想你需要个帮手。」

「你帮不上忙。」我对他说:「就是一堆烦人的官样文章。这样吧,你去把淡水箱加满,然后把船移到加冰码头,把我们在等这该死的台风过去的这几天溶化了的冰块给补上。」

三儿跑出了办公室,像个听见下课钟一响,就迫不及待冲向足球场的小学生。他一直渴望尝试亲手驾船穿过港口。在他看来,能把船泊靠码头而不刮伤桥墩,就好比在一场足球比赛中,能不碰触门柱而把球踢进球门得分。

「一定要叫吴融明跟你一起,这样他可以付账。」

三儿再过几个月就满十九岁了。本来应该这学期末就高中毕业;可是1949年春天,共军渡过长江向南京逼近,他在苏州就读的学校就此关闭。在最后关头,他及时爬上最后一列驶离苏州的火车车顶,在我正准备出港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船上。我还以为是艾尔.乔森(Al.Jolson)从南京路美琪戏院的大银幕走出来了呢!他整张脸被火车头排出来的煤烟给熏黑了,只留下颈子上的一圈白色皮肤,活像只毛被拔掉的火鸡。

三儿渴望地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出海吗?」

「那得看情况。」

「我什么都能做。我可以擦拭甲板,我会…」

「海上的生活昼夜不分,从早到晚,工作、睡觉、吃饭都不定时。」

「在那儿我都能适应。」

「我们的伙食只有鱼和大米。」

「那比学校里只有青菜和米饭的伙食好多了。」

「只能用海水洗澡,没有淡水。」

「在学校,运气好的话,一周只能洗一次澡。」

「船上没有厕所。」

「那你怎么拉屎?」

「蹲在船帮上,一手抓着缆绳保命,一手擦屁股。」

「好刺激喔!至少不用闻我自己的屎尿和粪坑的臭味!」

「还有,你问过妈了吗?」我盯着他问,随手抛给他一条毛巾,指着甲板上的水龙头:「脱掉脏衣服,把自己洗洗干净!」

三儿问:「你不是说没有淡水可以冲洗吗?」

「你学得还真快。没看见我们这是在港里!」

「海上的空气也许对他的气喘有好处。」妈找了个理由让三儿跟我出海。

「现在刚好是夏天。到了台湾,帮你弟找一间大学,咱们家有一个渔夫就够了。」

我们出港前,三儿飞快跑了趟城里,把他生命中第一次拿到的工资——三个银圆和一袋米都给了妈。三天后,我们到了鲔钓渔业之都——高雄。

1937年日本大举侵略中国之前,国民党和共产党已互斗了十年。此时两党连手形成统一战线对抗入侵者。八年后,日本人投降了,国共两党立刻回头解决过去的纷争。国民党不只拥有较强的、从抗日战争中节余的火力,还有美国的支持,源源不断地提供物资和现代化的新式武器。

但贪污的风气快速在政府和军官间蔓延,国民党的士气达到最低点,部队甚至不发一弹,集体向共军投降。政府的财产和珍寳也落入私人手中;甚至连美国派发给国民党的军火,也落入打赤脚的共军手里。随着共军的推进,学校、工厂和企业一个接一个关闭,那些有办法的人争先恐后跨过海峡,逃到一个仍由国民党控制的岛屿。情势一败涂地,没人能力挽狂澜。

在这场大撤退中,曾经因日本人投降而一度闲置的高雄港,藉由从大陆撤退来台、装载着抢救出来的军火和掠夺来的珍寳的船只而恢复了生机。

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让我至今难忘:随着一阵爆炸的巨响,办公室的门窗全部被震碎。我冲到街上,只见一道柱状黑云从渔港的远程升起、散开,就像一只悬停在珊瑚礁上的大水母。

「我的天哪!」总轮机长包利斯.萨拉波洛夫大叫:「那是加冰码头!你的船不是正在那里装冰吗?」

渔管处的吉普车正好停在办公室门前,司机却不见人影。这位驻港俄国工程师立即跳上车子起动引擎,载着我向出事地点急驰。

到了废弃已久的码头,只见岸边孤伶伶地停泊着一艘已登记注册的货轮,还不断冒出磨菇茎般的黑色浓烟,核心部份还有火焰在燃烧;货船桅杆上垂挂着一面红色三角信号旗,警示它正装载着易燃货物,船名「众利」两个字清楚地显现在船头和船尾。附近的两个岸上贮存槽已经着火,码头上到处是从半空中撒落的余烬,滚烫的糖浆从贮存槽不断地外泄。

从这里转个弯过去就是制冰厂。那里看不见任何船只,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遍地瓦砾,就像重庆遭遇轰炸后的景象。

我们四下察看。发现补给员吴融明倒卧在粗大的缆桩后面的地上。

「你怎么在这儿?」

「我右腿不能动了。」他说。

「我的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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